美國編舞家保羅.泰勒(Paul Taylor)說:「光看走路姿態,我就能刷掉一半的應徵者。」
《重版出來》裡的社長久慈勝也許不認識保羅.泰勒,但他們選擇部屬的標準可說英雄所見略同。
今年春天掀起一波收視熱潮的日劇《重版出來》,描述柔道女孩踏入漫畫界,成為熱血漫畫週刊編輯的故事,這題材在日劇並不新鮮,然而《重版出來》從一鮮少被留意的「角度」破題,且第一集全繞著它展開情節,細節照顧周到,故事說得精采,也教我心甘情願一路追到結局。
那個角度是,身體。
在一般人眼中,出版社編輯是腦力活,但學過柔道的興都館社長久慈勝,卻從身體姿態判斷應徵者能否適任工作。柔道女孩黑澤心從登場就以穩若磐石的站姿吸引觀眾目光,當她邁步踏入出版大樓,你可以感覺到她身上同時擁有兩種力量,一股來自雙腳踩踏地面的厚實穩健,一股則反向延展,讓她移動得輕盈而流暢。
誰是勉強挺直身軀、假裝充滿朝氣,誰才是名副其實的「腰腿第一」,應徵者的虛實逃不過社長老練的眼睛。身心靈都被柔道扎實鍛鍊的黑澤心,在久慈勝的慧眼下意外出線,雖然一開始被眾編輯視為身體靈活、腦袋空空的小熊,她卻憑著柔道選手的身體感,判斷出老牌漫畫家繪畫比例逐漸失調的關鍵所在。
「身體意識」貫串《重版出來》的第一集,螢幕前後,所有人都被重新提醒:無論幹的是腦力活還是體力活,身體從來不是附庸。所謂熱血,不是一頭熱的腦充血,而是「氣血」均衡流動在你的腦與身,血與骨,讓你隨時都能在清晰的身心覺知中,做出當下最合適的選擇與行動。
這也是跨舞蹈、時尚、運動評論的美國作家莎拉.考夫曼(Sarah L. Kaufman),在《凝視優雅》一書中傳達的要義:優雅不是裝腔作態,不是粉飾太平,更不是方法演技(註:Method acting,一種表演訓練方法,強調由內而外、透過情緒記憶扮演角色,缺點是表演者過度在意情緒面而疏忽肢體表達),而是身心雙修、裡外兼顧的實踐。當我們凝視優雅,我們凝視的,是一個人如何藉由身體姿態和動作,映現出內在的(美好)質地。
之所以為「美好」二字括上括弧,是因為閱讀此書時,我偶爾被作者念茲在茲的「優雅」二字絆住。從上世紀的老牌影星卡萊.葛倫、奧黛麗.赫本,當代明星凱特.布蘭琪、碧昂絲、珍妮佛.勞倫斯,網球選手費德勒、棒球選手迪馬喬、世界拳王阿里,乃至芭蕾名伶瑪歌.芳婷與馬卡諾娃,作者皆逐一列述何以這些人具備「優雅」,而其他的舞者、演員、運動員卻不——
「優雅就像紅酒,或者以雞尾酒來比喻會更適當,因此,優雅的人不會氣急敗壞,仗勢欺人,而是能在談笑風生間,面面俱到地化干戈為玉帛,創造出令人愉悅的氣氛。……我甚至敢說,有了優雅,原本冰冷僵硬、搖搖欲墜的世界會讓人更樂於且易於活在其中。」
波提切利《春》的美惠三女神
對莎拉.考夫曼來說,她所觀察的表演者、運動員和名流,共通之處在於他們用自己的身心體現了「優雅」之道,而這個優雅可一路耙梳回溯至希臘時期的「美惠三女神」(The Three Graces)。然而,身處在一個破碎而充滿問題的當代世界,比起不疾不徐的優雅,人們似乎更偏好大開大闔的洪荒之力?
就拿舞蹈的發展趨勢來說吧,《凝視優雅》一書提及的範例,多是上世紀的芭蕾舞星和現代舞名家。這些舞者和舞作之所以優雅,考夫曼說,是因為他們擁有當今舞者沒有的「身體的和諧、平衡與自在」;然而,「典型在夙昔」固然是因為我們失落了某些良好教養,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舞蹈的身體不再和諧,失去平衡與自在,正是因為我們所處的當代社會已不再提供我們和諧、平衡與自在的條件。
當代舞蹈傾向解構、重組身體與意義,與其追求優雅,編舞家們更在乎用身體體現我們對生活情境的感知,於是,脆弱的身體,醜陋的身體,不協調的身體紛紛立足於舞台上,它們一點也不優雅,卻在舞者精準的調控下呈現在我們眼前,撥弄我們反身回望自己脆弱、醜陋、不協調的身體是如何構成。
在這樣的認識下讀《凝視優雅》,書中對優雅的諸般頌揚與練習或許有點老派、有點不合時宜,但,就算不認同作者賦予「優雅」二字過度厚重的禮儀規範之感,她所提倡的身體覺察和感知能力,我相信是任何人都不能免除的日常練習。一如前述,許多時刻我們之所以做出某些抉擇、某種行動,和當下的身心狀態密切相關,如果漫畫家會因久坐傴僂而造成繪畫比例的誤差,那麼,我們習焉不察的行走坐臥,又會如何影響我們的生活?
在凝視優雅之前,不妨先凝視你的姿態,動作,身體,你可能會有出乎意料甚至駭人的發現:
存在於你身體的,真是你認為的自己?
鄒欣寧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研究所畢業,主修劇本創作。曾任《誠品好讀》《PAR表演藝術》雜誌編輯。著有《國片的燦爛時光》、《打開雲門》(合著)、《咆哮誌》(合著)等書。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不寫字時貪看書、樹、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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