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一般與事實相符的刻板印象,真實的阿拉伯世界就是比這些刻板印象更極致、更瘋狂。比如,沙烏地阿拉伯盛產石油,油比水便宜。便宜到什麼程度呢?政大阿語系教授鄭慧慈說,「路邊加油站的油漏了,也沒人處理。」反倒是澆花水澆太多,水流到地面上,會有警察上門關切。
水資源如此珍貴,但沙烏地阿拉伯的水費因政府支助所以仍屬低價。這個石油富國的淡水全靠海水淡化而來,成本極高,沙烏地阿拉伯卻曾一度是全世界小麥產量第二高的地區,農作灌溉用水全是昂貴的淡化海水,富國的霸氣展露無遺。
鄭慧慈在80年代曾留學阿拉伯世界,是第一位在沙烏地阿拉伯拿到博士學位的台灣女性。在異國念書期間,她也見識到阿拉伯世界富有的景況,她在新書《阿拉伯奇想千年》談到去同學家作客,入口玄關像飯店大廳,富麗堂皇,室內的裝潢、擺飾,眼見凡是黃色的都是黃金,白色的是銀,至於透明的,千萬別以為是玻璃,是水晶。
來自80年代封閉島國的弱女子,對於宛若天方夜壇裡奢華皇宮的場景,一方面感到贊嘆,一方面:「覺得好自卑喔。」同學會因為貧富階級而歧視妳嗎?「絕對不會,阿拉伯人很慷慨,尤其對朋友,幾乎是熱情到把你當家人。」鄭慧慈初到異地,因為適應問題曾經連哭了一個月,哭到後來,同學們只要見她臉色稍微不對,便上前關心:「怎麼了?有什麼心事要說啊。」問到她都不好意思心情不好。
阿拉伯人對「家」的界限非常嚴格,不輕易在家招待朋友,鄭慧慈卻跟阿拉伯人特別投緣,多次到朋友家作客,甚至學校老師還開放家裡書房讓她讀書。阿拉伯人也愛面子,作東時會把家中最好的一切全端出來,某次在游牧民族貝都因人家作客,全羊大餐被端了上來,吃一半,鄭慧慈好奇摸了摸羊頭。主人立刻站起來,準備到帳棚後方再宰一頭羊。
原來,在貝都因人家,客人若碰了羊頭,意思是還沒吃飽,需要其他食物。任憑鄭慧慈如何向主人解釋自己是無意碰到羊頭,主人仍堅持殺羊。
異國的趣事怎麼也說不完,趣聞背後常有其社會脈絡和歷史背景,《阿拉伯奇想千年》不只是旅人的異國獵奇,更提供一個深刻理解他人的窗口。我們對阿拉伯世界女性的刻板印象是:黑袍、矇面紗。鄭慧慈說,「事實上,約旦很西化,女性穿著跟西方無異,只有在沙烏地阿拉伯女人才會做這種打扮,這和他們的宗教派別有關。」
好萊塢電影裡,中東女子穿著露肚皮的舞衣風情萬種跳舞則是,假的!「傳統的阿拉伯女子不可能有這種打扮,肚皮舞是傳統阿拉伯舞蹈,但跳的時候還是穿黑袍,頂多腰間繫上一條絲巾。」原來,露肚皮的異國舞孃是好萊塢娛樂化的想像。
而黑袍下的阿拉伯女人,是什麼模樣呢?鄭慧慈形容,當時學校教室入口處有一個換衣間,供女學生把「阿巴雅」(abaya,黑袍)脫下,而褪下黑袍的阿拉伯女人打扮入時,身上穿戴名貴首飾。全身包緊緊,阿拉伯的年輕男女們要如何追求異性,難道他們全不在乎外表?
她提了一個阿拉伯女同學的例子,「我同學的老公會和她結婚,只是因為有天看到司機來接她下課,她拉車門上車的動作非常優雅,於是愛上這個女孩,找人提親。」人是視覺動物,眼睛業障重,也許正因為什麼都看見了,所以也什麼都沒看見,反倒是什麼都沒有,卻什麼都看見了。
沙烏地阿拉伯女性在公開場所必須穿著黑袍,黑袍下是美麗的衣著和首飾(圖/ Tribes of the World @flickr)
熱愛阿拉伯文學的她,在書中還引了一段阿拉伯古情詩:「我對她的愛,猶如你無法喝水時之愛水。」如此直白的情詩也太不浪漫了吧?「這是阿拉伯文學的風格,很直接。」而男女交往則又是另一回事,鄭慧慈說,阿拉伯男人追求女子會抄古詩來表達愛意,遇到心儀的女子,連講話都變得文謅謅。
談到阿拉伯的女性地位,同時間書市上另一本《蒙面女人,漂亮男人》是一名台灣年輕女子在阿拉伯世界的生活紀錄,裡面提及許多女性的不平等待遇,好比丈夫死了,妻子生病不能出國就醫,後來活活病死,不能出國竟是因為沒有丈夫的簽名擔保,還有近年媒體不斷出現的「榮譽謀殺」(又稱羞恥罪):家中兄長殺害他們認為有辱家風的女性家人。這些謀殺案最後都被輕判。
鄭慧慈用西化過程中、傳統宗教力量的反撲來理解這件事,「羞恥罪是『落部法』,並不是『宗教法』,這種行為是誤解了《古蘭經》。」從20世紀土耳其凱末爾將軍的「西化」、90年代美國介入波灣戰爭、甚至到近年的茉莉花革命,伊斯蘭世界的傳統宗教價值都不斷被挑戰,「在整個西化過程裡,傳統被挑戰,然後傳統力量反撲,主張要打造一個純淨的伊斯蘭價值世界,所以會看到這幾年突然羞恥罪案件變多了,這在以前並不多見。又好比現在的伊斯蘭國(IS),很多阿拉伯人雖然不贊成這種組織,但同時又認為它有存在的必要(指維護傳統價值)那種矛盾心情。」
在阿拉伯世界生活這麼久,鄭慧慈似乎也看出其中各種矛盾情結,「阿拉伯人慷慨好客,但另一面就是鋪張浪費,請客時的菜常常只吃幾口就倒掉了。」女性看似地位低落,但也不如外界想像的駭人,「羞恥罪是少數個案,大部分阿拉伯人還是很尊重女性,像是聊天時,男人不會跟朋友的妻子有眼神交會。我去朋友家作客,連朋友的父親都會迴避。」宗教規範阿拉伯人,使他們展現熱情善良的一面,但宗教同時也是阿拉伯極端宗教主義者的驅動力。
已經回台任教超過20年了,鄭慧慈還是難忘阿拉伯,每隔一陣子就要吃阿拉伯菜以解「鄉愁」。儘管深愛阿拉伯文化,她對於嚴格的齋戒月(有些教派連吞口水都有嚴明要求)、路上的宗教警察(她曾露出小腿被警察要脅逮捕)都有不快的回憶,但這些仍不減他對阿拉伯的熱愛。
畢竟,太過於了解一個地方是無法純粹的愛上它,而世間大部分的愛也大抵如此,因為太清楚裡頭各種無解的矛盾、疙疙瘩瘩,最後這些愛都帶著微微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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