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人珍‧瑞絲(Jean Rhys)的《夢迴藻海》,反寫了《簡愛》中的柏莎‧梅森。在珍‧瑞絲筆下,柏莎是大英帝國殖民歷史下的可憐產物。她的母親是克里歐人(白人與當地黑人的混血後裔),祖父、父親都是奴隸主,從幼年就被稱「白蟑螂」的她,既不被正統白人承認,也不被黑鬼接納。在廢奴法頒訂後,黑白兩造衝突加烈。而繼父梅森先生動念引入外來苦力(其實就是黑奴)後,更是火上加油,住家遭到憤怒的黑人燒毀,弟弟死亡,母親瘋了,她則被送入修道院。直到成年後,被安排嫁給羅徹斯特先生。
《夢迴藻海》不全以柏莎的視角敘述,也有年輕的羅徹斯特先生觀點。在他看來,這名年輕的女孩貌美而迷人,他也曾享受過兩人的蜜月恩愛,然西印度群島的陽光熾熱,一切都鮮豔過了頭,他讀不懂當地土著的奧秘表情,總覺得他們的笑語中,暗藏他所不知曉的秘密。陌生而神祕的殖民地,是「她」的地方,而非「他」所熟悉的、一切井然有序的大英帝國。當有人寫信詆毀他的妻子後,他陷入焦慮,深怕自己被妻舅、被父親所愚弄設計,娶了一名有瘋狂遺傳的女人。
且從更根本的,羅徹斯特先生一直覺得自己「被買了」,因為他現有的財產本來是他妻子擁有的,自己只是依照英國法律,接收她的財富。
小說揭露他的偽善,他沒辦法忍耐這一切,於是刻意冷落柏莎,甚至跟女僕發生性關係。緊隔一道薄牆的柏莎聽到交歡之聲,更加歇斯底里,而他則順理成章地,將她所有意欲奪回自己心的舉動,抹黑為瘋狂,步上她瘋母親的後塵,自己則踩著受害者的位置不放。
受害者的位置很難論定,特別是在夫妻關係上,更是如此。珍‧瑞絲出生於多明尼加,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西印度群島歐洲白人後裔。可能是背景相仿,使她沒辦法接受柏莎被瘋女人標籤輕輕帶過。《夢迴藻海》既是逆寫,也是翻案,羅徹斯特先生同時兼具受害者與加害者位置,他既(自認)是父親與妻舅險惡心計下的受害者,卻也逼瘋了癡戀自己的女人。
而這,不也若《薔薇下的真相》的亞瑟‧洛朗特伯爵嗎?至少,是安娜眼中的亞瑟。亞瑟在外人眼中,是無可挑剔的好人,溫柔、和藹、關心孩子也體貼妻子。也正因如此,安娜的委屈更是無從發洩,畢竟,除了生孩子外,沒有盡到任何伯爵夫人職責的她,又何德何能說自己受害了呢?
然而,正是亞瑟的溫柔,如鳥籠般一步步箝制了安娜。或者說,安娜本來就沒有逃的本錢,她沒有朋友,娘家親人也不願庇護她(兄長甚至是反過來跟她要脅金錢的人),脫離婚姻後,也沒有足以維生的技能。她唯一能做的,是憎恨丈夫,透過謾罵他偽善──「只要我坐在妻子這個位置上,就能讓你保全面子。只要娶個不愛丈夫的妻子,就有藉口找情婦對吧?」唯有把亞瑟想得卑劣可憎,將他視為踐踏自己人生的破壞者,確保自己是弱勢的,是受害的,她才能抓住內心的平衡。
可對亞瑟來說,安娜的指控,不也藏著部分真相。因為自己努力過了、嘗試過了,可終究無能為力,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去索取其他女人的愛。對於安娜的「背叛」,他不願查清,是否也是因為,倘若安娜在那件事上是被害者,自己也沒有「平等」外遇的本錢?甚至透過受害者同盟的牽線,他才能有辦法去愛自己理當憎恨的「兒子」?
於是,受害與加害,成了奇妙的平衡關係。雙方都必須要先認定自己是受害者(安娜自認「被買了」/亞瑟自認遭「背叛」),才能施加傷害(安娜發洩情緒/亞瑟另找情婦)。而在過程中,傷害與被傷害又另成循環,而旁人的凝視、貴族的顏面、為無辜孩子的欺瞞設想,及社會價值觀的微妙壓迫,更扭曲了一切是非對錯,成了永無止盡的混亂黑暗。
也許,我們都需要一個受害者的位置,來置放所有痛楚壓迫,因為,假設自己是受傷的,比承認傷害別人,容易太多太多了。
《薔薇下的真相》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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