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汪正翔)
宋世祥之所以開啟《百工裡的人類學家》研究採集計畫,說來有三個契機加一根稻草。
那是2012年。在美國攻讀文化人類學博士的他,回台灣做田野調查。一次,得知楊照開講現代人類學之父李維史陀《憂鬱的熱帶》,便興致勃勃地前往聆聽。當他抵達原定的講演現場,工作人員歉然地告訴他地點已換,因為報名人數太多。
「報名的人太多!我無法描述當時聽到這句話有多震撼。」李維史陀的深奧繁複,即使念人類學的人都得花上極大的心力方可窺得一二,還得過上好幾層知識轉換才能理解;宋世祥半開玩笑地說,連他自己都沒能把厚墩墩的《憂鬱的熱帶》看完。然當他抵達新的地點,滿場兩百多人,人手一書,好整以暇地聽楊照以自己的閱讀經驗與人生經歷,用重新消化過的詮釋講述李維史陀,更將諸多艱澀的人類學論述,轉換成日常實例。語言之淺白,可謂老嫗能解。「那個感動非常複雜──原來學校裡老師做不到的事情,有人做得到;原來有這麼多人期待著這些知識。」這些聽者大可去做別的事、聽別的主題,但他們卻選擇了李維史陀。
又一次在某個講演現場,游智維和洪震宇對著滿懷期待的群眾,分享如何將人類學的田野調查方式用到旅行上,讓旅行更添況味;或他在另一個場合得知謝榮雅運用人類學為老牌企業重新打造品牌策略,凡此種種,都為宋世祥帶來不小衝擊。「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人類學可以這樣用,這樣被需要。」
「這難道不是台灣最缺少的東西嗎?把人類學大眾化、普及化。」宋世祥說。
稻草則來自撰寫《老外愛台灣》的加拿大人尼克坎貝爾(Nick Kembel)。「這本書根本就是人類學很經典的民族誌寫法啊!」宋世祥絲毫不掩其驚訝。那年年底,他邀請Nick Kembel與《台灣你可以更讚》作者、來自中國的陸生胡俊峰,一同舉辦「阿陸老外愛台灣」座談,又是一次意外的爆場。上百張充滿好奇與期盼的臉孔,是對人類學的求知若渴。「那麼多人想聽的,或許不是學校裡那種很專業、很學術的人類學。這些人沒有時間再念一次大學,但他們希望自己的生活裡有人類學的滋味,得到更多新視野。」
楊照演繹了人類學從殿堂走入民間的可能,游智維、洪震宇和謝榮雅示範了人類學在學術以外的姿態;Nick Kembel與胡俊峰,引他一同親身接觸人類學可以這麼落實、這麼親人。座談終場,面對熱絡的聽眾,宋世祥的腦海浮上一念,便是「百工裡的人類學家」。
(攝影/汪正翔)
計畫啟動的這幾年,宋世祥四下尋覓、拜訪在各行各業運用人類學的人,以及不曾受過人類學訓練,實際上做的事卻是和人類學家一樣的人。「前者是很有啟發的案例,後者的故事則讓人更感動。」翻轉農村的邱星崴、為舞獻身的蔡適任、執著追尋台灣辦桌文化的黃婉玲……這些百工裡的人類學家,用著連人類學大師都會佩服、震驚的精神,挖掘著文化深層的記憶。既是動人的身影,也是讓年輕人類學家面對田野更不敢懈怠的典範。
這也讓宋世祥反覆思考:人類學到底是什麼?「人類學帶給我的快樂在於,它讓我知道,同樣一天24小時,在地球另一端、另一個角落,有一群人和我的生活方式、思維邏輯,完完全全不一樣。而我們都活著。」人類學帶領他進入這群人的心靈,回看自己的樣貌。「我很樂意,也非常開心能進到另一個人的視野,看見那些不一樣。」這些不一樣,來自生活,來自環境,來自文化,進而拓展出世界的廣袤輪廓。「我後來都告訴別人:什麼叫人類學?就是學習做人做事的方法,不過,是以『世界』為尺度。」人類學一點也不嚴肅,一扇扇的視窗,上演的是這裡那裡的人,怎麼說話,怎麼做事,怎麼過日子。如是而已,卻已豐富繽紛得令人目不暇給。
「人類學家的姿態,就是我們怎麼用一種和人接近的方式,以田野調查的態度與精神,去和我們想要認識的人、想要認識的現象互動。」對宋世祥來說,人類學家最美的姿態,不只是窩在實驗室或電腦前看數據讀資料,而是要出門,要與人說話,要聽到人真實的故事,要真正走入對方。「人類學用的是最身體、最直接的方式去面對社會,面對找尋意義的過程。」是以,他們不只是人類學家,更是生活裡的哲學家。
當宋世祥看見了人類學的多樣性,便更希望散播所有典型與非典型人類學家的身體力行,進而一同回到以人為本的社會關懷。「我想知道自己還有哪些可能性,還能和哪些不同的人合作,甚至能讓台灣與台灣的人類學變成什麼樣子?」
回到人類學理論現場,「變異」是演化歷程的必然,沒有變異就沒有創新,族群就會死去。在政治、經濟、社會都面臨各種轉型的現下,人人無不思考著台灣的下一步,「我想讓大家知道,我們有一種學術的、知識的實踐類型,叫人類學。」那或許可以是促成台灣變異的關鍵,而你我,也都可以是推動演化的人類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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