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空中樓閣上演戲,我們在已經快失去的大觀園中演戲,我們活在上一代驕傲打造的烏托邦裡,每個人的感受度不同,戴維斯痛苦到失去所有感受,直到一台自動販賣機故障,一條掉不下來的巧克力棒打破了他的臨界點,讓他發現這舞台後面有漏洞,內心的「楚門秀」就開始無法自制的停播了。
《崩壞人生》的戴維斯,讓我想起《楚門的世界》的楚門,儘管如父執的導演充滿愛意地警告:「不行離開。」他仍然無所選擇的破門而出。
原子小金剛呼叫御茶水博士,「有人修理我嗎?」遠方傳來機器聲響:「零件沒再生產了。」大雄想找哆啦A夢,奈何每晚的夢做得還不夠深,就醒來了,他們繼續運作,力求看起來像一個「有用」的人。
然而是對誰有用?如果沒有用了呢?小時候週記跟老師寫的「要當有用的人」,有時更像個恐嚇句,怎麼樣或誰來界定「有用」?要怎麼樣的形貌才像「有用」?
人生像堆積木,一兩個疊錯或角度不對,整個都傾塌下來。有時你根本不知道是從哪裡錯放了,錯愕地面對一地狼藉,然而你因為太錯愕,或心理的喜怒哀樂早已如空調調到常溫多年,甚至不知道要為什麼而悲傷,以至於悲傷了卻不知道自己正在無可抑制的悲傷著,然而雨一直下不停,你撐起一把大傘來,企圖與雨隔開,維持機械感的你,持續保持乾燥的運作。
你壞掉了沒?誰能像電腦被精準檢測一遍?有時你知道你壞掉了,是直到你壞掉的那一刻。因為我們活在一個不容許人壞掉的世界裡。
「你好嗎?」「要好起來喔!」「要不要去看醫生?」「何時才能再上班?」我們不能壞掉太久的,壞掉了也不能讓螺絲鬆脫,因為我們每個人都要發條上得緊緊的,發條一鬆,這世界還是會繼續大步邁上前去,你變成一個「孤兒」狀態,不管周圍有沒人安慰你,大家也都害怕停下來,沒有資格停,你在後面說:「請你們快走吧。」
有很多心病是基於你無法跟上發條社會的速度而設定的,或跟著跟著沒有力氣也沒方向感,所以生了心病,但那真的是「病」嗎?矯正人們的藥是否跟我們的病因一樣,只是要求我們再做快一點?讓我們低著頭淺眠,不然就刻意地高聲談笑,沒有真正餘裕看向天空,除非你奢侈且罪大惡極地抽根菸〈那動作有時只是提醒自己,你真的可以有藉口休息五分鐘)。
《崩壞人生》的戴維斯在他人眼中已經再順利不過了,有一份高薪的工作、美麗又幫助他升官發達的嬌妻、高級的寓所、雅痞的生活,你找不到他可以抗議或崩壞的理由,但自從他太太一場車禍意外,在他面前瞬間死亡後,才發現他原來的人生,根本不是他的,他從沒有一定要什麼、想過什麼樣的人生,一次通勤中,他跟坐在對面的凱倫說,連娶妻這件事,他都沒有多想,因為那是一個省事的選擇。
有嬌妻、高級的寓所、雅痞的生活,你找不到他可以抗議或崩壞的理由
當然,這句話可能半真半假,那時的他剛喪妻,但自己卻不像周遭人這麼悲傷,讓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人有時到中年後,會突然進不了周圍的世界,也已經失去意願進入,他對他之前扮演的角色存疑,他無法分辨是他自己想要的房子裝潢、打扮等,還是呼應多數人要求,自己方便行事而已。
他曾一路幸運到不用思索自己要什麼,學歷、事業都是被鋪陳好的,中年以後因為妻死亡,才發現這堆岌岌可危的積木塔已經無以為繼,他無法認養他中年前的人生,人生其實有兩個關卡,一個是高中時期,如果你靠著成績中上就混淆耳目過去了,第二個關卡就是中年,眼看老之將至,你可能開始懷疑著我一生是配合別人起舞,還是自己離群也會跳著同樣舞步?戴維斯的妻子一死,就像另個房間的門被打開了,他跌撞進去,必須面對那原生的自己,再也不能偷懶地不管「他」了。
之前的他,什麼都懶,工作上游刃有餘,這樣就可以跟整個社會交代了,於是妻子在車上叨念他根本沒發現家中冰箱漏水了,甚至貼紙條提醒也沒在留心,還套了他一句常說的話諷他:「不在自己的椅子上就別管。」對於妻子家人也行禮如儀地每週吃飯,顯然妻子已經對於這個始終心思「不在現場」的人快忍受不住(戴維斯後來也發現她曾外遇),戴維斯不在自己的人生現場,那過日子的到底是誰?
令人悲傷在於他不知為何要悲傷,他完全沒掙扎地失去了自己的大半生,甚至這麼輕而易舉,如每日鬧鐘響之前,他就會醒來上班,晚上看著動物頻道催眠,如果他用了任何感情去感受,他就會從現實的夢裡清醒,就會像我們看到的電影後半段,他去做別人眼中很「崩壞」的事,跑去幫忙拆別人的房子,進而拆自己的房子、毀掉自己工作,不先形式上的摧毀,他自己內心會崩壞殆盡。
不先形式上的摧毀,他自己內心會崩壞殆盡
戲中關鍵的是,丈人要幫妻子設獎學金,他反對但說不出口,衝進評審會場,聽到申請學生樣板的回答,他抓狂了,這才是他心中的痛處,甚至認為也是他選擇住玻璃屋妻子的痛,期待這樣被社會所有長輩監控性的人生能停止,他重新開啟自己「青少年」的發條,拒絕長輩們火眼金睛無所不在的期待。
誰崩壞?崩壞的定義到底是什麼?戴維斯成長的年代看似離我不遠,父執輩經過動盪年代,以胼手胝足的價值來到現代,他們這一代群體性希望年輕一輩相反地衣裝革履,有著明顯可被辨別的成功外表,因他們都曾見證過底層有多深,然而他們為我們搭建的舞台,都是憑空冒出來的角色,有著大同小異的腳本,我們在空中樓閣演戲,我們在已經快消失的大觀園中演戲,我們活在上一代引以為傲的烏托邦裡,每個人的感受度不同,戴維斯痛苦到失去所有感受,直到一個自動販賣機故障,一條掉不下來的巧克力棒打破了他的臨界點。
如果是打造好的虛無舞台,就不要讓我們發現自己角色不堪一擊,戴維斯跟楚門一樣,這機器故障讓他發現舞台出現後面的佈景板一般,再也無法自圓其說地赤裸裸在那裡,三、四十年騙自己會有多辛苦,他多愛他太太?流露在不想連她的名字都被用在樣板獎學金身上,這汙煞了她太太內心渴望旋轉木馬這遊戲的真實面。
所有的遊樂園設施,只有旋轉木馬提醒你其實你在作夢,外面的真實感依舊,與木馬的佈景相映成趣,是這樣恰當的速度,讓你知道你虛實能並存的古典時刻,如今這遊戲也不紅了,我們沒有下戲的一天,下戲了就是我們在他人眼中「崩壞」的時候。
所有的遊樂園設施,只有旋轉木馬提醒你其實你在作夢
大人們不但生產了我們,也衍生了我們,階級兩極化後,更將追求複製的極致,沒有人會發現我們的崩壞,因為「崩壞」的必然性。許多大人不知現在小孩怎麼了,試想戴維斯或凱倫的後代,其實沒有怎麼了,問題是我們只是上一代的衍生物,而沒原創性,少數開明家長無力回天,我們長年在一個複製價值觀、衣著、思考邏輯的時代,除非遊戲改寫,而它幸或不幸正在改寫,因為衍生出的,是靠慾望與它的周邊恐懼而存活,惡搞擺爛是其反向,眼睜睜地在我們面前,先於我們「崩壞」。戴維斯不只一個,而是一群又一群自願選擇的「臨演」。
《崩壞人生》的戴維斯
《崩壞人生》(Demolition)為2015年的美國劇情片,由尚-馬克‧瓦利執導。傑克‧葛倫霍、娜歐蜜‧華茲和克里斯‧庫柏主演。描述一位貌似成功的金融業者在太太逝世後陷入低潮,漸漸與世界脫軌,因自動販賣機壞了而寫了類似心情日記的客訴信給客服部,以為這種信像丟到樹洞,不會有人看與聞問,他的一封封客訴信,竟變成了一封封字字血淚的自我心情剖析。後來收到凱倫的回信得到意外的鼓舞,並且在凱倫以及她兒子克里斯的幫助下,逐漸重新一點一滴找回自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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