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chael Jackson生前如何看待鏡中的自己呢?
那天搭車聽到電台播放〈Man in the Mirror〉,麥可唱到1:11秒飆出第一個「I」時,高亢純粹完美,啊,那是我懷念的麥可美聲,我就想,X的,八千年前我就想寫一篇文章——麥可如何看待「鏡中的那個男人」呢?
也就是說,我們眼中的麥可是連串變形,最後凝固成一個「拼貼」,但是顯然他凝視鏡中的自己並非如此。何以至此呢?
本文引述兩本重要的麥可傑克森文化評論書籍,一是普立茲獎得主瑪戈.傑佛遜(Margo Jefferson)所寫的《論麥可傑克森》(On Michael Jackson),一個集合25篇小論文的《可抗拒的麥可傑克森沉亡》(The Resistible Demise of Michael Jackson)。
Margo Jefferson說麥可傑克森是自己的造物主。
Margo Jefferson是普立茲獎得主,黑人,因此,我們可以假設她對麥可傑克森的評論不會摻雜種族偏見。她對麥可傑克森的面貌打造總評論為「他是自己的造物主」,這裡面對他的美感追求並無任何「價值判斷」。
她說:「他是男人?男孩?像男孩的男人?還是像男孩的女人?他是假人模型(就是放在櫥窗展示衣服的),還是後現代殭屍?他曾是看起來百分百的黑人,現在看起來卻像白人,或至少是『非黑人』。」
Margo Jefferson說,麥可傑克森是「一種新型態的mulatto,由科學、藥物與美容手術製造而成」。mulatto這個字表面上是指黑白混血,如果你深究字源,會發現它的貶抑意涵,此字來自西班牙文的mulatto,是驢與馬的混種,這種混種無生育能力。觀諸麥可傑克森的三個孩子都是人工受孕而生,Margo Jefferson不敢說他是否精蟲數量過低,或者對「男女性交」毫無興趣,只是很確定他再度引用「科學」作為中介,完成他的自我延續。
來看這支〈Man in the Mirror〉的MV,清楚顯現麥可傑克森的變形。
有關麥可傑克森的臉為何長成這樣?說法很多。一說,他的柳葉眉與纖細的鼻子顯然是模仿他終生摯友伊莉莎白泰勒。
一說,他誤把卡通人物彼得潘的造型當做「真人」,高聳的眉毛+扯得高高的眼睛形成「永恆的驚訝狀態」,細瘦且向上成鈕扣型的鼻尖,常見於漫畫與卡通,卻少見於真正人類臉上。
(左)伊莉莎白泰勒/(右)卡通人物彼得潘。
一般人只知道麥可傑克森對彼得潘的執迷,他不僅要像彼得潘一樣永遠不失去童真,還要保護其他兒童不受成人世界侵害,這是他選擇把臉變成卡通的原因?比較少人討論的是,傑克森兄弟還在摩城唱片時代,就曾經變成電視卡通劇主角,那時麥可只有12歲,如果你回家打開電視,看到的是「卡通化」的自己,是否會影響你的「美感」形成呢?
Margo Jefferson認為《戰慄》(Thriller)MV其實預告了麥可傑克森的「變形」(morph)人生,他在銀幕上從人變成狼人,morph預告的是不可知的力量,但我們確知那是電影,「變形」是高科技刺激,但是當電影變成真實人生,當麥可傑克森本人也不斷變形時,它跨越了「神奇」界線,變成恐怖。
卡通造型的Michael Jackson
建築師兼評論家查爾斯.賀蘭德(Charles Holland)在〈A Design for Life:Making Michael Jackson〉裡用很有趣的建築觀點來論述麥可傑克森的臉。
Charles Holland說,很多建築師都發現麥可傑克森的夢幻莊園(Neverland)的設計很奇怪,它不僅是遊樂園,還是動物園,裡面擺滿麥可的塑像,還有真正的火車,以及巨大花圈形塑而成的日晷。但是外人無法進入麥可的住處,它躲在濃密的樹木後面。《洛杉磯時報》曾說,我們經常在媒體看到的麥可住處是呈75度傾斜的空照圖,感覺上「它彷彿是為狗仔的偷窺眼神而造」。
麥可的夢幻莊園住處圖。
一般人設計莊園通常是模擬自然(記住,這還是人工化的自然),以求自我與自然合為一體。但是麥可的莊園是「拼貼」(collage)。美學上,「拼貼」是指不一樣的圖案或材質接合,但是會刻意留下「接合」痕跡,透過彰顯本質的差異來表達作者的意圖(並置、錯置,或者反照、對照,使其誕生新的意義)。
他的莊園美學感完全反映在他的造型與臉孔上。他的舞台服裝是獨裁將軍與童子軍的結合(軍裝上衣,手臂有類似弔喪的臂章,下面是學生褲與必定露出一截的白色學生襪,手指頭上貼OK繃,一隻手臂類似打了石膏,表演〈Billie Jean〉時會戴上水晶手套),這是拼貼。強人與小孩的並置。保護者與受傷者的對照。無邪的快樂與死亡的哀傷永遠綁在一起。(瞧瞧下面這支MV,看看麥可的造型多麼奇怪,歌迷卻照單全收,不僅如此,他的出場還是一尊長達2分鐘的神像雕塑。)
但是拼貼概念放到臉上就是「恐怖」。因為美容手術的主要目的是讓自己「漂亮」,看不到「手術痕跡」。唯有失敗的美容手術才會明顯看到痕跡。麥可傑克森似乎在刻意公告「我經常做美容手術,而我一點也不想掩飾手術痕跡」。多次的拉皮讓他的眉毛高聳,眼皮不由自主上提,加上紋過的濃濃眼線,他的雙眼形成「凝固的驚嘆號」。他的鼻子一再縮小,形同一個假的鼻子直接安在原先的鼻孔位置,小到媒體認為他根本不可能唱「現場」,只能「對嘴」,因為那樣的鼻子可以換氣嗎?
除此,他的嘴唇也縮小了,並永遠塗上豔紅的胭脂。他的下巴則神奇出現凹洞。臉上則是用來「遮蓋白斑症」的厚厚粉底。
是什麼樣的美感追求讓他選擇這張臉?你必須認定這是出於他的選擇,而非醫生失手,以他的身分地位,不可能屢屢選到蒙古大夫。(請見下面這支MV,2001年,麥可出道30週年演唱會,那張臉已經幾近面具。)
Charles Holland提出一個有趣的理論,他說所謂的黃金比例是出現在「平面」上,譬如畫作裡,相片裡,如果你要把黃金比例運用到3D的東西上,它很難達成,因為建築有高低起伏,人的五官也一樣。所以當我們說「如詩如畫」(picturesque),講的是平面美感,而非現實3D。麥可傑克森的莊園就是典型的「複製畫」。麥克傑克森的臉就是典型的複製「照片」與「影片」。也就是他要複製照片裡的彼得潘,他要複製照片裡的伊莉莎白泰勒,當他攬鏡自照,他看到的是2D的自己,他很喜歡。
這多少也解釋了如果麥可傑克森站在舞台上,你不覺得他實在恐怖,因為缺少對照品。但是如果他如右圖這樣與藍尼.克羅維茲(Lenny Kravitz)站在一起,你就知道問題大了。因為他成為典型的「人體模型」「蠟像」。
麥可傑克森與藍尼.克羅維茲。
但是我比較喜歡唐娜.哈洛威(Donna Haraway)在〈賽伯格宣言〉(Manifesto for Cyborgs)所揭示的論點。傳統的「賽伯格」(也就是人造人,生化人)是肌膚底下都是線路與機器;哈洛威的賽伯格界定比較寬廣,她認為凡「人與機械」的結合就構成賽伯格,我們都是自然的造物,也是文化的造物,我們日日使用的各種機器就是我們的身體與心靈的延伸,就這個定義,我們人人都是賽伯格。
麥可傑克森就是我們的終極賽伯格,包括他舞蹈裡的機械動作,而這首〈鏡中人〉作為演唱會壓軸,預告他終將回到遙遠的異星球,在那裡,賽伯格都是「正常」的。
這是BBC與HBO播出的子母畫面對比,選擇這個連結是因為它有收錄麥可傑克森最後穿著太空衣離去的畫面,而且畫質最清晰,請務必看到最後。
何穎怡
政大新聞碩士,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比較婦女學研究,現專任翻譯。譯作有《時間裡的癡人》、《貧民窟宅男的世界末日》、《嘻哈美國》、《在路上》、《裸體午餐》與《行過地獄之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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