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閱讀過程中我們可能誤解,可能任意加油添醋,在現實裡迷路,卻從創作找到出路,那些看似日常無害的句子,往往隱藏一層層清楚又模糊的記憶和想像,可能不被理解、沒被發掘,我們只能靠著偵探們重整線索,釐清他們詭譎又神秘的樣貌,重新找回故事的真相。
這是一家文字偵探社,偵探們的任務是重啟舊案,重新追查一部可能被低估或另有玄機的作品,為讀者抽絲剝繭書中線索,重新詮釋與導讀。
偵探E 童偉格
一九七七年生,新北市人。臺大外文系畢業。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碩士。拉美魔幻風格融會「鄉土」的題材,在他的文字中自由出入,使他成為備受注目的文壇新銳。
關於文字創作,盧慧心在個人第一本小說集《安靜・肥滿》代後記裡,提到的《心靈寫作》一書,是一部明亮而溫暖的指南。簡單明瞭,作者娜妲莉・高柏指出,所謂「靈感」這回事,開初是不存在的,我們不能鎮日呆坐著,像一具接收器般,等候有什麼像是來自宇宙盡頭的神祕天啟,會突然凌身,驅動我們去寫。更簡單明瞭,高柏認為,關於寫作,首要之事就是:動手開始寫。
寫什麼呢?答案:什麼都行。一份具體建議清單,在書中徐徐展開。寫吧,寫下眼前所見:透窗而來的光影,一處令你心安的角落。寫下所有由「我記得」帶動的往事,無論那是發生在十分鐘,或十年前。寫下任何一個知覺轉變的臨界點:初始明白「性」,體會「愛」,或理解了別離。寫就對了。寫,同時臨摹著書寫,如此不懈地練習,直到那滿心想寫的願望,靜靜充盈所有必然碎裂的字句,到那時,所有既遂字句,將可能明確無疑地告知我們,「我為何而寫」,且啟迪我們,「我該怎麼寫」。
這麼看來,則《心靈寫作》一方面,是將我們對「靈感」的浪漫想像除魅了,另一方面,又以切近話語,賦一個人深願獨身親為的書寫時光,予一種定見本衷的赤忱光照。於是,原書名且有「釋放內在的作者」(freeing the writer within),這樣的副標,而我猜想,此書帶給盧慧心的意義,使她發覺「寫小說是我今生自我實現的辦法」,也就相對可解了。
盧慧心也說:「寫作放我自由」。也許,可以這麼說:在這樣的想像中,所謂「自我」,開初也是不存在的,或在沉默裡,形同未存。此時,唯有寫作,唯有用話語迫其發聲,作者可能具證「自我」形同確存。其代價是如盧慧心所述,相對於商業編劇而言,較無功利目地的持恆專誠。其珍貴報酬,則是唯能隨個人選詞造句時,瞬息湧現的所謂「自由」。複雜些說,高柏使我們不免涉及的,基本上,是維根斯坦的語言哲學。無法單純相信所謂「心靈」的哲學家,曾提出「語言遊戲」(language game)理論:是在特定的話語系統內,一個詞才具有特定意義,甚至是絕對意義。而在人們各自織就的意義網絡裡,那些具有真理樣態的字詞,所說明的,也將會是各自特定的「生命形式」(form of life)。
由此可知,「生命」必然附著於話語,而所有人們用來更明確格限「生命」之意義的字詞,例如「自由」,當然也就可能格外必然地,影隨那才將要被造出的話語了。簡單說:先有話語法則,而後有「自由」,及其寬廣指涉的「自我」,與「生命」。
在這個遊戲系統裡,一個人話語表述的必然破碎,不無矛盾地,是他用以閃現個人「心靈」之完整性的唯一方式。破碎,即唯一可能的一次性完整。在想像中,這可能接近偶然,我們接獲了一位多年未謀面之舊友的來信,由於已然隔閡,也由於並無回郵地址,所以,我們失去了進一步覆信與探問的可能。於是,對我們而言,關於他的隻字片語,他唯一寫就的,我們要不全然讀取了,要不,就形同未讀。
我猜想,這說不定是一個,可用以重新解讀《安靜・肥滿》的出發點。這既是因為在書中,盧慧心格外明白地,以「人們說話的方式」(反過來說也行:以對他們各自話語的裁抑),為角色們,一次性切畫出隱沒於無聲中的種種可能質素。這亦是因為,所有這些「安靜的耳語」,裂解出一種始終潛伏的整體視見。無關角色們,對各自存有情狀的靜悄表述,而主要事關「存有」此事,人們恐怕只能用靜悄話語,去明白照見的,這樣的恍如實然。
童偉格
《安靜・肥滿》,〈8th〉,〈浮浪〉;〈一天的收穫〉,〈車手阿白〉,與〈蛙〉。對我而言,收錄在小說集中,半數以上篇章,都具現了這樣的實然。這其中,不乏喧囂的戲劇性:意外死亡,悲慘童年;特別是親屬間,最不掩飾惡意的拒斥與傷害。然而,在這些成熟篇章中,當作者看重的,是對「劫後」狀況的細節白描時,所有顯在戲劇性,也就隨隻字片語一併散碎,成為上述「實然」,無疑具證的一部分。這是說:在這些篇章中,戲劇性不再用以讓人眩目心迷,而毋寧相反:它可能證明了,你再不會對一切可能表述的,感到惶然或驚訝。
於是,開始是書寫:對所有那些眼下、過往,或臨界時刻的龐然尋索。後來,是簡要的書寫。或者,《心靈寫作》所謂的「重寫」。在此,對「生命形式」的揣度,亦因其簡要而信然。於是,我們或許也就比較能明白,正是那同一位能繁複思考的哲學家維根斯坦,說出了「哲學的結論連三歲小孩也能懂」,這樣難解的結論。為什麼呢?我總以為,哲學家的表述省略了時間:這裡所指的「三歲小孩」,此刻未及出生,而終爾,將有那樣久遠一時,此時人們最複雜思辨的,成為最易解的直接洞視。
於是,或許能這麼說:對小說家盧慧心而言,《安靜・肥滿》是一個因用十五年的持續探索散碎聚成,因其姍姍遲來,而如此完整且易解的開初。
﹝童偉格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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