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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野餐》畢贛:我每天都說服劇組,我們要拍世界上最好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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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趙豫中)(攝影/趙豫中)


後來大家都知道《路邊野餐》是一部奇片了。這是26歲導演畢贛的第一部劇情長片,拍攝地點是他的家鄉貴州凱里,觀眾隨著鏡頭,在蜿蜒多霧的山間夢遊。被談論的40分鐘長鏡頭,貴州的山水,當代流行歌曲,晃蕩的車船,遙遠陌生而熟悉,幾乎像是誰夢境裡的內視鏡。

電影原本以詩人佩索亞的《惶然錄》為名,團隊覺得應該找個更貼近觀眾的名字,於是改成「路邊野餐」,那是塔可夫斯基電影《潛行者》的原著小說之名,儘管如此,畢贛說自己並不愛看書,身邊的人聽什麼,他跟著聽,有人送書,他就看。「我生活的環境不像法國的青年,可以去奧塞逛一圈,看大師的作品。我都在看狗怎麼走路、人怎麼撒尿。到大學有圖書館才看書,但我記憶力不好,看完就忘掉了。」

2010年,畢贛拍了自認失敗的作品《老虎》,成本極低,裝備勉強,他找了姑父陳永忠演主角。影片在大學教室放映,觀眾沒幾個,畢贛就坐在外頭沙發上數,平均每五分鐘出來一個人。「我把進去的觀眾分成兩派,一派是野鬼,很孤獨,另一派像風,剛好來了,看完就跑走了。現在的觀眾,不知道是野鬼還是風?

之後他拍短片《金剛經》,主演仍是他姑父,姑父也成為他電影中的最佳男主角,片中三個主要角色陳升、老歪、花和尚,也一路延續到《路邊野餐》。電影參加影展,開始在世界各地拿奬,除了導演外,演員也得出席,「但姑父平常做保安,不好請假,如果說要請假去參加金馬獎,怕被老闆覺得腦子有問題,只說要去台灣看親戚,去瑞士也說看親戚。」

拍攝的那兩個月,畢贛的每一刻都艱難,錢在後頭狠狠追咬,常常想要某個道具但沒錢買,或是再沒有錢匯進來,劇組就要解散。他現在講起來一派輕鬆,但那時其實萬般焦慮,也沒有替代計劃,中途解散就無法拍了。他挑選演員遵照兩大原則,「免費」和「時間多」,主角陳升是他姑父,花和尚是他外公,演老醫生的則是他奶奶的病友。有時外公會跟姑父吵架,因為姑父說外公演得不好,畢贛就在旁邊等他們吵完。「沒有明星,也沒有預算,但我每天都說服劇組,我們要拍的是世界上最好的電影。

劇照《路邊野餐》劇照(前景娛樂提供)


電影的發想耗費好幾年,畢贛認為,對創作者而言,幾年不過是一刻。他用手機記下了很多劇本場景,再用一個月左右梳理,變成劇本大綱。之後慢慢修改,放著不管,去玩,找朋友打牌喝酒,再回來修。聊得興起,他拿出手機,神祕地表示可以看一眼,只是不能看內容。小小的螢幕在眼前一閃而過,是密密麻麻綿延不絕的記事。他很快地把手機塞回口袋,另一邊口袋是菸,露出熊貓圖樣。問起菸,他連忙撇清關係,說是製片買的,是鄧小平抽的牌子,對他來說太浮誇。又問,如果手機掉了該怎麼辦,心血不就付諸東流,他幽幽答,「那也不是我的損失。」那是世人的損失?他露出少年的表情,狂笑不止。

談起拍片,年輕新導演如何帶領劇組?「一開始先玩撲克牌,詐金花,大家發現我賭博很厲害,建立了權威。後來玩真心話大冒險,知道彼此最難堪的秘密,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親密無間。」畢贛說,拍《路邊野餐》難在執行一個「錯誤」,「執行正確照正確走就好,執行錯誤是最困難的。什麼叫錯誤,比如說我們用磁帶拍長鏡頭,不清晰、會偏色、不易保存、不易操作,而且那天過後劇組就要解散了,那太冒險。」他解釋,「拍攝現場我是個創作者,我必須不斷描述,而不是完成,唯有不斷地描述才重要。那幕唱歌,應該是我職業生涯中最純真的一幕,太難拍了。為什麼要保留這顆40分鐘的鏡頭,那麼多瑕疵?它最差的地方那麼差,但它最好的地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

(攝影/趙豫中)(攝影/趙豫中)


片中出現幾首流行歌曲,打破貴州與台灣的地域限制,伍佰的歌聲不僅出現在此,上一部短片《金剛經》也用了,是特別喜歡伍佰嗎?「我也不知道,伍佰是關於我的記憶,他的嘉義口音很適合凱里。〈告別〉是大學聽到的,它非常完整豐富,有自己的體系。伍佰的歌是聲音的廢墟,有一層,我的電影有一層,我還需要別的音樂,可以平行在電影上面。在我的電影裡,音樂跟詩有各種交會平行,千層餅一樣。」

路邊野餐

《路邊野餐》同名詩集

電影中出現的詩都出自畢贛之手,他回憶初中時期,身邊的人都在玩QQ空間(中國的社交網路,有網誌、相簿、留言板、音樂盒等功能),他不玩,也不寫日記,不想被人看到。小鎮青年仍舊有抒發的心情,就寫在數學課本、國語課本上,短短的句子,迅速斷句,寫在邊邊,把課文都蓋住了。「有次老師要我們抄寫公式,我還得跟人借課本。後來我才發現那些東西,就是詩的文體。」

貴州青年的職業選擇不多,如果不離家打工,通常就是上班或做點小生意,每個人都差不多。畢贛曾隨著朋友去考爆破士,證照如今還放在他皮夾裡。還沒拍電影前,他對此一直想不通透,好像做什麼都不太適合,好像也什麼都想嘗試。他曾在廣告公司打工,拍了個黑白MV,也跟朋友開過婚慶影像工作室,後來倒閉,朋友之後就擔任《路邊野餐》的錄音師。

他說起拍MV的往事,「老闆在那邊指手畫腳特別煩,我就跟他吵起來,不拍了。我記得很清楚,電梯門要關的時候,他就大吼:『才華有個屁用,能當飯吃嗎!』前陣子我上電視,想說節目大家都看得到,結尾時我就想跟那老闆對個話:『是的,才華可以當飯吃!』但詩人跟導演都是容易被餓死的,這兩個角色同時在身上,壓力就很大。」如果沒拍電影,他可能就去經營母親的理髮店,不過他不會理髮,只會洗頭,偶爾被叫去掃地。他的手藝不佳,頭洗得很差,常常把客人的衣領洗溼,連外公來洗頭,都把外公的背弄濕,回去還感冒了一場。

(攝影/趙豫中)(攝影/趙豫中)


畢贛喜歡侯孝賢,希望有生之年可以接近他的十分之一。講完這句他憋不住笑,問說是不是講得太謙虛了。他補充,「侯導跟很多前輩純粹在做電影,完全沒有變過,像蔡明亮導演,狀態愈來愈好,逆生長,我很喜歡《郊遊》那麼多前輩都在努力拍他們覺得最好的電影,我們晚輩沒什麼好怕的。

先前總被時間與金錢催逼,嘴上說著不怕的畢贛,雙手指甲皆囓咬得極深,有時連洗手都會痛。劇組給他看側拍照,每一張他都在咬指甲,或者發呆,最後只有兩張可以用。

《路邊野餐》正式上映前,先在台北國賓長春舉辦一場試映。觀眾只聽說這部片得了很多獎,必須親自見一見,探探虛實。試映散場後,座談、訪問、QA就要全面啟動;在一切浪潮都還沒襲來之前,畢贛安靜地坐在領票桌的邊上,鏡片背後是那雙老神坦然的眼睛。群眾還不知道他是誰,他就看著排隊人潮一個個鑽進戲院廳門,而他的故事,才要開始。


《路邊野餐》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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