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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界人生

【宋瑛堂翻譯專欄】同樣搞文學,東西方譯者生態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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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踏進翻譯組織召開的研討會,專職文學翻譯24年的我總抱著菜鳥心態參加,因為北美洲的文學譯者協會以學者和白人居多,而且壓倒性多數的譯入語是英文。更何況,在這些場合裡,討論內容以詩掛帥,左看右看都是詩人,而我百分之九十九的工作文類是 prose,也就是「非詩」。

難道詩集在美加洛陽紙貴?在2024年美國文學譯者協(ALTA)會的年會,我請教魁北克大學的詩人教授譯者麥德琳.史卓弗德(Madeleine Stratford)。最近九年當中,她的英翻法譯作五度名列加拿大最受矚目的「總督文學獎」決選,類型包括小說和散文,而且她在2023年的決選譯作是詩集,所以由她來闡釋最適切不過了。

左起:阿根廷詩人教授Lisa Rose Bradford、詩人Susanna Lang、美國詩人教授Gary Racz、美國譯者教授Armine Kotin Mortimer、加拿大譯者Madeleine Stratford。(圖片提供 / 宋瑛堂)

麥德琳說,至少在美加,「純靠文學翻譯吃飯不是一條生路,只寫詩也會餓死。」她接著解釋,參與年會的人很多是教授,多數不靠翻譯維生,所以閒暇翻譯一些詩,主要發表在文學期刊上。她表示,在入行起步階段,在她等著譯書合約上門時,她寫詩譯詩,發表過法文詩集《雪語》(Des mots dans la neige),但現在,「詩不好賣,很遺憾,所以我不常翻譯詩。」在加拿大,專職文學譯者不太能溫飽,她認識幾位幾乎只翻譯文學的朋友,但他們三餐不繼。她趕緊補充說,退休人士不在此限,養老專職譯文學反而如魚得水,「因為他們有退休金可領!」她笑說。

美國譯者佩吉.安乃亞.莫里斯(Paige Aniyah Morris)附和。她現居南韓,最近合譯諾貝爾桂冠小說家韓江《永不告別》We Do Not Part)。她說她發現上一代的韓翻英譯者幾乎只譯詩,「我這一代被明言勸阻不要碰詩,因為現代詩都『滯銷』。」

永不告別

永不告別

We Do Not Part

We Do Not Part

在這兩位感嘆之前,我在會中結識一名銀髮族詩人。吉姆.凱茨(J. Kates)是麻州西風出版社(Zephyr Press)聯合社長,也曾擔任美國文學譯者協會的會長。歷年來,西風曾推出瘂弦等二十多位華文詩人的作品英譯本。凱茨寫詩也譯詩,謙稱「小詩人」,精通英、法、俄、西班牙、拉丁文,自己執筆的英文詩也曾被翻譯成外語,所以他「特別能體會同時置身於哈哈鏡裡外的滋味」。

由於凱茨明瞭詩的「不可翻譯性」,他曾寫一首「可翻譯」的英文詩,才寫完,就接到法文雜誌社邀稿,對方請他自行譯成法文。以法文改寫,他可照個人意志,想怎麼譯就怎麼譯,內心有一股異樣的自由感,簡直自我膨脹到不可一世,但他總不忘告誡自己,「譯成外文不是給我自己讀的。」他進而指出我從未思考過的一點:所有文類當中,唯獨文學譯本和童書的評論者通常不是作者的目標讀者群。

童書的小讀者不擅論述,以成人代言無可厚非,但有些譯本讀者懂外語,可溯源比對譯作,只不過,譯者的重點是服務單語讀者,有時卻不得不兼顧雙語讀者的口舌。作者寫東西時,可想像背後有個讀者在監看;譯者翻譯的時候,背後不只有讀者,還有雙語讀者在虎視眈眈。

為此,凱茨表示,「我身為譯者,是因為我寫詩,而不是因為我懂外語。」他認為再好的譯本,充其量只是從一人的視角進行批判式閱讀。他說,「我的詩被翻譯成外文,能教我認識自己的作品,能讓我明白哪些文字達到了我預期的目的,哪些不符合我的原意。」哈哈鏡裡鏡外的境遇不是單語人士能體會的,只能單向翻譯的譯者也未必能懂。

但嚴格說來,悖離作者本意並不算誤譯。凱茨以俄國為例指出,俄國人雖然歡迎有朋自遠方來,卻比任何國家更愛批判譯本,所以在書展期間,西風出版社鄭重以俄文標示:「敬告俄國讀者勿抱怨翻譯之不可行」。他在翻譯俄文詩的時候,俄國詩人准他犯錯,但要求他「犯正確的錯誤」。


西風出版社給俄文讀者的告示。


在俄文以外,可發揮的詩地生態如此遼闊,「正確度」的尺度彈性超高,難怪北美文人熱衷於譯詩。相形下,「非詩」的譯者被綁手綁腳,用語較容不下譯者奇思異想的文字遊戲。此外,工作上的現實層面是,小說動輒三四百頁,一氣呵成的譯作較能封存原味,反觀留白寬廣的一首詩,譯者可隨興細細咀嚼字字推敲,可輕輕拾起重重放下,遇障礙可換換口味,玩玩另一首毫不相關的詩,少有前後不連貫的難題。小說譯者也能這樣玩,沒錯,但保證玩到錯置人物和年代,和詩人一樣邊玩邊聽肚子練聲樂。

國內刻意標榜詩人的譯者不多。簡述譯者背景時,華人譯者多以學歷起頭,有些譯者提一提闖蕩社會的旅程,然後列出作品,但在我參加的年會中,最常見的自介順序是「詩人、文字工作者、譯者、某大學教授、作品」,頂多附加族裔背景,學歷則可有可無。這現象反映出一個赤裸的事實:在美加,文學翻譯是一種相當於寫詩的文學創作,是一種抒發才情的嗜好;但在東亞,翻譯屬於知識產業,和法庭口譯、技術文件筆譯並列同一行,是憑學經歷或證照一磚一瓦砌築而成的專業,是否精通文學創作並非要件。

東西方的文學翻譯市場無法對比,讀者/譯者依存度也不盡相同。英語系國家遍及五大洲,英語人士不必透過譯本,就能直擊印度、奈及利亞、加拿大、南非、紐西蘭、貝里斯、新加坡文學。同一語言能囊括多元人種和繁花文化,翻譯的需求因此受英語原創文學擠壓。北美讀者因較少接觸譯本,多數難以辨識英譯本書封上的東亞原作者。

我曾聽美國朋友稱讚「西金路」寫的科幻小說,對文壇不熟的我客氣反問哪位,才知是《三體》的大作家。在性別不清、姓與名混淆的情況下,英文讀者不得其門而入,想瞭解作者必須先認同英文姓名的譯者,何況多數外文書籍需透過譯者主動試譯並推銷給出版社,西方讀者對譯者多一份依賴,甚至索性把英譯本視為原創。反觀華文,人丁浩繁,僑民遍布全球,九成以上的原創文學卻只能無縫接軌亞洲的一隅,華文讀者渴求井外的天地,翻譯文學的角色因而吃重,但不少中譯本讀者對原作者略有所悉,能接受姓名動輒七八字的歪果人,也知道譯者和編輯之間的發書接譯流程,不至於盲從譯者。
The Three-Body Problem

《三體》英文版書封

三體系列燙銀簽名套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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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讀者也因學過外語,較常接觸英日韓影音文化,比美加更講究譯筆精準度,雙語比對的焦點包含字義、節奏、時代感、筆調、雙關語、信達雅、心聲、反諷、隱喻、諷喻、翻譯腔、語境、語域、語感等等,但在美加的文學譯者年會上,這些重點全可用籠統的 voice 一字打盡,評論空泛至極,無限寬容著譯入語是英文的譯者,我忍不住在心底為國內譯者抱屈。

在研討會上,台灣詩人醫師陳克華的《欠砍頭詩》英譯本 Decapitated Poetry 奪得亞洲文學翻譯獎,譯者是牛津大學客座學者利文祺和蘇格蘭詩人 Colin Bramwell,而這對翻譯搭檔在2018年也曾合譯楊牧詩作在英國得獎,可見詩人雖然餓肚子,詩人加學者的搭配在西方卻很吃香。在頒獎典禮的台下,我為台灣作品出頭天鼓掌到手軟,卻也幽幽想起印象派畫家莫內曾說,「我不是大畫家,詩也寫得不怎麼樣。」小譯者我不會寫詩,連調色板怎麼拿都不會,雖能中英雙向翻譯,但一站進年會現場,聽一群人腦力激盪如何把世界語(Esperanto)詩裡的油菜籽臭味翻成具有性暗示的英文,噗滋一笑的同時,竟瞥見哈哈鏡裡的我,聽見華文讀者批判宋某人的譯本讀不出原味,原創作品也寫得不怎麼樣,接著又「腦補」英文讀者罵我連詩都不會寫,沒資格談翻譯。

幸好我和凱茨、莫內一樣,從不自稱「大」什麼「家」,哈哈鏡裡的我仍是我,不至於被扭曲成豬八戒。




作者簡介

台大外文系畢業,台大新聞碩士,著有《譯者即叛徒?》,以《內景唐人街》獲「梁實秋文學大師獎」翻譯首獎。曾任China Post記者、副採訪主任、Student Post主編等職。文學譯作包括《勸誘之邦》《十二月十日》《迷蹤》《分手去旅行》《修正》《該隱與亞伯》《斷背山》《鼠族》《蘭花賊》《宙斯的女兒》等。

✎OKAPI專訪:「趕進度時,壯士譯者要有斷網的決心。」──專訪《譯者即叛徒?》作者、資深譯者宋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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