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初,那波號稱史上最冷的冷氣團降臨台北之際,我重新讀起朱和之的小說《鄭森》,對照古今,深有所感,讀得難以釋卷,欲罷不能。
鄭森是鄭成功的本名。鄭成功是台灣人的共同歷史基因。我們以為自己熟悉島嶼的過去,其實在重重障壁和粉飾曲解之下,我們並不真正記得這座美麗之島的來時路。
正如我們不曉得鄭森是如何成為鄭成功。
在創作小說《鄭森》以前,朱和之曾經寫有《滄海月明:尋找台灣歷史幽光》一書,追尋鄭成功的真面目,可以算是小說的寫作動機。他在〈平戶隨想〉一文裡,引用在鄭成功攻台初期即被鄭軍俘虜,而充當鄭軍傳譯的荷蘭土地測量師梅氏(Philip Meij)這段期間的日記,對國姓爺鄭成功有第一手的觀察。據梅氏形容,這位延平郡王衣著考究,派頭十足,「說話的聲音非常嚴厲,咆哮又激昂,說話時動作古怪,好像要用雙手和雙腳飛起來。」當國姓爺憤怒時,便「開始擊打雙拳,跳動雙腳,口吐白沫,憤怒不已,簡直像個著了魔的人。」
史書裡,鄭成功確實是一個性格偏狹、激烈冷酷的統帥。他行事狠辣,常把事情作絕,襲殺族兄鄭聯,處斬親叔芝莞,逼退向來疼惜他的四叔鴻逵,皆毫無顧惜。鄭成功軍法嚴峻,施琅犯事,鄭成功竟殺其全家,致使施琅憤而降清。攻下熱蘭遮城以後的幾個月裡,鄭成功更有諸多乖戾舉措,倒行逆施,跡近癲狂,導致「人心惶惶,諸將解體。」最後染患傷寒,抓破面皮而死。朱和之注意到,1658年,鄭軍第一次由海路北伐,中途遭遇暴風,多艘船艦傾覆,兵將器械損傷無數,即連鄭成功自己的三個兒子和六名嬪妃也在此次罹難。可是史載成功只「發一笑,令各收屍埋葬。」這「一笑」,三百多年以後讓人仍然看得不寒而慄。朱和之覺得,鄭成功要不是非常冷酷,就是壓抑到了極點。
這是世界天崩地裂之後,儼然偏鋒成魔的鄭成功。而小說家結合史料與想像,要告訴我們的,是最初那個仁厚羞澀、儼然徇徇儒雅的秀才鄭森。小說裡自始至終,他都是一個背負巨大矛盾衝突的年輕人。鄭森的生父是海上武裝貿易巨魁尼古拉斯.一官(Nicholas Iquan,也就是鄭芝龍),母親是日本九州肥前國平戶藩人田川氏。6歲被父親派人接回大明,身為倭女之子(有如今天我們說的外配新住民),受盡鄭氏族人的輕視欺凌,逼得他絕不能顯露任何一點出身東洋的痕跡,他必須比族人更優秀、更加出人頭地。而讀書科舉就是鄭森銳意追求的道路(或許,鄭森走這樣的仕宦正途,也是他父親安排的家族晉升之道)。他思念母親卻不能表露,努力追求功名而不能甩脫鄭家海上武裝商業貿易集團的影響,衝擊激盪,對年輕的鄭森造成巨大的拉扯和戕傷。逐漸升高的矛盾與衝突,正是《鄭森》三卷漸次增強的主旋律。
大明與滿清、夷狄與華夏、海權與陸權、貿易與政治、禮教道統與務實利益、乃至於父子之間的矛盾和衝突,在小說裡不停向上盤旋、反覆出現,其中最鮮明的一條敘事主線,當然是鄭芝龍與鄭森的父子衝突。除開主角鄭森,小說裡對鄭芝龍的描寫最是深刻,他性格裡的各種複雜面向,在三卷故事當中漸次展開,比起其子也不遑多讓。小說裡,鄭芝龍風趣詼諧,智計百出,比起開口閉口都是文謅謅聖人之道的鄭森要討喜得多。鄭芝龍對鄭森寄望很深,小說開始時二人相處船舶中,卻像長兄與幼弟;鄭森則對父親有深埋心中的怨恨,同時卻也有著敬佩與孺慕。然而兩人親情隨著日益紛亂的局勢,終究無可奈何的破裂。鄭芝龍在福建費盡心血維持住的局面,最後還是抵不過滿清入關後大局隳壞的狂潮,清兵攻入泉州安海鎮,鄭家如同精美的瓷器,被摜在地上,摔得粉碎。
到這裡,小說節奏倏地加快:鄭森與母親的短暫重逢,隆武朝廷短命而亡,鄭芝龍決意降清以保全海上商路生機,卻被清人挾持北上,清兵攻進安海,田川氏不幸遭到姦辱,於是自盡以全名節。鄭森既諫父不成,與母重聚不久,母親竟也因兵禍罹難,賜他「國姓成功」之名的隆武帝也已被害。這一刻,鄭森無父無母無君無國,是真正的天崩地裂,於是才有了小說結尾,他以「彝法」剖開母親肚腹、還母親清白之身的驚天動地,於是我們才看見了鄭森焚燒儒服,浴火蛻變成為那個絕情狠心的鄭成功。
而在整部小說裡,我最佩服、也最有感慨的,是中卷「黨爭,國破方休」。佩服之處,在於朱和之超越傳統「忠/奸」的寫法,鋪陳出明清鼎革、政權交替時諸多人物的複雜深沉面向。於是,隨著鄭森的腳步,我們不但看見堅決抗清殉國的史可法,也看到了他政術和軍略上的顢頇混亂;我們不但看見鄭森的老師、身為清流領袖的錢謙益,在清軍兵臨城下時決意投降,也看到了他為了保全江南萬千生靈的忍辱含垢;我們不但看見魯王的驕奢淫逸,也見到唐王的躁急多疑;我們還看見了以氣節自詡的「復社」諸君子:黃宗羲、陳子龍、侯方域、和吳應箕,在大敵當前、最不應該意氣用事的時候,卻徒逞意氣,各自相持不下,繼續晚明以來的黨爭,彼此攻訐,到最後國亡家破。作者刻意安排,清人從未直接登場,而是讓整個大好局面,在自己人的不停內鬨裡敗壞瓦解。小說中卷末,吳應箕一廂情願地扶保南來的假崇禎太子,甚至不惜偽造太子血書,最後懊悔驚悟,在一片破敗蒼茫當中痛哭失聲,讓人讀了,感慨萬千。
2015年二月底,為了拍攝記錄片《關鍵十六天: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我隨著拍攝組來到台南市開山路,延平郡王祠。1947年3月22日,因「二二八」事件奉命來台宣慰的國防部長白崇禧,途經台南,特地拜謁延平郡王祠。來台以前,白部長已經熟悉鄭氏史事,對於鄭成功很是敬仰,在當時還是日式風格的鳥居楹柱上,題寫下一道對聯:
孤臣秉孤忠,五馬奔江,留取丹青垂宇宙;
正人扶正義,七鯤拓土,莫將成敗論英雄。
鳥居上還有一橫匾,書「忠肝義膽」,上方安著黨國不分的青天白日徽。對聯楹柱多年來未獲維修,刻意任其斑駁,青天白日顏色褪盡,朱砂字跡漶漫不清,莫說人們現今是否仍以成敗而論鄭成功,似乎連鄭氏當年的追求與矛盾,也已經遺忘殆盡。
延平郡王祠內的鳥居(Photo credit/Pbdragonwang)
拍攝當天陽光盛大,我從楹柱下遠遠看著祠堂正殿供奉的延平郡王雕像。鄭成功凝重端肅坐在那裡,我頓時想起朱和之的《鄭森》,想起1874年,清欽差大臣沈葆楨來台處理善後時,應台灣士民之請,開延平郡王祠時所提對聯:
開萬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
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缺憾還諸天地,是創格完人。
鄭成功絕對不是「創格完人」,但是在三百七十餘年後,透過《鄭森》,我彷彿又看見最初那個拘謹羞澀、儼然徇徇儒雅的泉州秀才。
廖彥博
國立政治大學歷史系碩士,美國維吉尼亞大學歷史系博士班。曾經參與國史館《二二八事件辭典》條目撰寫、《蔣夫人宋美齡女士行誼口述訪談錄》撰稿,現從事著述、翻譯、近代史紀錄片及講座策畫。
著有《三國和你想的不一樣》《蔣氏家族生活祕史》《愛新覺羅.玄燁:抹粉的聖君》《一本就懂中國史》《止痛療傷: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與白先勇合著)等;譯有《大清帝國的衰亡》《中國將稱霸21世紀嗎?》《謊言的年代:薩拉馬戈雜文集》《漫遊中古英格蘭》等書。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