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職業,大部分人聽說過那樣的工作,卻不確切知道他們在幹嘛。編輯就屬於這一類。康文炳是「老編輯」,我們會這麼叫他。從他入行的80年代看到現在,就像是打開了台灣媒體史,剛好可以看到每十年一次大地震的歷程。
退伍後,他先在報社跑新聞11年,直到《壹週刊》創刊的2000年,就任大陸新聞中心副總編輯,職稱上正式有了編輯的名號。康文炳細數,「《壹週刊》是編採合一制,基本上是『編輯製作人』概念。從題目規畫、採訪安排、傳授寫作要點、修稿件、照片篩選、照片故事鋪陳,到標題、版型、最後的呈現討論,我都要參與。」
《壹週刊》與《蘋果日報》攪動了媒體面貌,對個人工作者更如雲霄飛車,待下來的喊刺激,受不了的吐滿地。壹傳媒從香港帶來的圖文整合流程,跟康文炳待慣的報社流水線思考完全不同。報社討論題目時,會從工作者認定的新聞價值出發,文字掛帥;《壹週刊》崇尚「想讀者」的概念,讀者感不感興趣突然躍升成第一要點,帶動讀者至上。
《編輯七力》書中提到,好的總編輯要擁有「具攻擊性」的心理素質,直白地說就是不能迴避當下最熱的題目。康文炳解釋,在《壹週刊》沒有做不做的問題,只能趕快想辦法看要怎麼做。「稱職編輯人對世界變動很敏感,那個世界讀者最感興趣的東西,球就要投下去。」
也就在這樣的典範轉移下,編輯的策畫整合能力在新時代轉熱發燙。在康文炳眼中,每個時代的競爭有個核心,在80年代是「記者」,看重獨家新聞;90年代《新新聞》創刊,競爭核心變成「主筆」,靠評論和分析;2000年之後「編輯製作人」出頭。
找到「領域感」是一流編輯的Must
拿「如何簡短介紹編輯角色」這題考康文炳,他嘿嘿笑了,說剛好有想過。「編輯是一種溝通,是在跟世界某個角落的人溝通,是有選擇性的溝通。藉由選題和編輯設計,在版面上重現要溝通的那個世界的樣貌。」這段話濃縮了編輯七力的要訣,首先要「定位」跟世界哪個角落的人溝通,接著「選題」,再設計「結構」,經由「採訪」「寫作」完成,再現於「視覺」版面上,最後下個吸引人的「標題」端出去。
如今回想起來,這其中關鍵的版型視覺、寫作鋪陳、專題結構等能力,康文炳是在2004年參與《數位時代》改版時奠下基礎。
《壹週刊》開會使用的語言模糊,例如「照片這樣放比較漂亮」、「文章這樣寫比較精采」;而在《數位時代》的改版會議上,「他們用的是版面率、骨骼線(grid)這樣的術語,我簡直驚呆了!」康文炳解釋,這麼一來,從片段的經驗過渡到系統的知識,工作者的累積和運用會很快。就溝通面來說,你不會只跟對方說「這感覺不好,你回去改一改」,你會講這個地方要表現出商業主題的生動性,所以彩度要增加、照片跳躍感強一點,這樣談起來就很清楚。
當時《數位時代》的改版團隊裡,掛總編輯的是詹宏志,而實際主導者是主筆詹偉雄、副總編輯黃威融、美術總監黃昭文、編輯顧問鄭林鐘、美術顧問陳栩椿,加上執行副總編輯康文炳的六人小組。
如今看來,那是匯聚三代雜誌人的一時之選:整個城邦集團的顧問級元老鄭林鐘和陳栩椿,中生代的詹偉雄和康文炳,以及即將接班的黃威融和黃昭文。在那之後的六、七年裡,黃威融陸續創辦《Shopping Design》和《小日子》,黃昭文則一手主理《數位時代》《Shopping Design》和《經理人月刊》三本雜誌的封面與專題視覺。
這段經驗讓康文炳恍然大悟,他先前認為自己會了編輯、到哪都能編的想法是錯的。「在《壹週刊》我從記者成為編輯,在《數位時代》我發現必須找到『領域感』。一個編輯要編什麼?如果對你編的領域缺乏熱情,你會遇到一個瓶頸過不去。」
參與創刊與改版是康文炳增加編輯功力的大補丸,他建議,「有些人會迴避辛苦的工作階段,比如創刊、改版時的混亂。可是我跟你講,只有在創刊改版的時候你才能學到很多。如果經歷過創刊,懂得從無到有;經歷過改版,學會從根本想起,訓練會很扎實。」有些記者怎麼提題目、寫稿都不對,在他觀察,有部分原因是他們在穩定組織當小螺絲釘太久了,天天在既定崗位上運轉,看不清全貌。
學不會自制,小心長處變阻礙
難得遇到一位主流媒體經驗豐富的大編輯,趁機問問待過《商業周刊》、在《今周刊》三進三出、如今任職《財訊》資深副總編輯的康文炳,怎麼看現在的媒體產業。他很清楚,這圈子每一本雜誌都在衰退,下一次的徹底轉型不遠。
「再來的時代都不是我們了,不是記者、主筆、編輯,是經營人。他需要一個更高的高度去做行銷整合、策略聯盟、財務規畫。我不是說記者的寫作、主筆的分析、編輯人的規畫不重要,只是這些作為競爭核心已經不夠了。經營者要在這三個基礎裡去增加新的競爭力。」康文炳認為,《Playboy》雜誌決定不再刊登色情內容,改走品牌授權之路,就是聰明的經營策略。「這時代更需要一個經營者去做品牌策略,就像《Playboy》為什麼走品牌授權,因為他們清楚無論做紙本或做網站,已經很難用單純賣刊物來維持營運。」
自己有個還在讀國中的小孩,康文炳對於新世代編輯抱著理解式的觀察。「我們這一代人在整個成長過程被社會價值壓縮得很緊,會去找份安穩的工作。第一是對經濟的安定感需求比較高,第二是對自我的價值感比較低;新世代不一樣,可以三五好友一起編雜誌,如《五花鹽》《秋刀魚》和一些地方誌。」在他眼中,新世代編輯的優點是風格化、有熱情、具領域感,缺點則正好一體兩面,在於他們普遍強大的視覺力,強到使他們誤以為那是最主要的武器。「在視覺版型上玩得太過頭,長處不能自制的話,會變成你的阻礙。」
他半開玩笑地說,做新媒體、小刊物的年輕人,還有做企畫的人也應該看《編輯七力》,這些基本功,學會可以延伸應用在各種工作上。雖然這個說法有老康賣書的成分在,不過想想頗有道理。讀者可能是買你產品的消費者,可能是下你訂單的客戶,可能是聽你簡報的老闆,多學學怎麼說他們會埋單,總沒壞處。
反叛少年的養成歷程
談到這裡見內心話出爐,決定探一下康文炳的身家底細。原來他溫厚的外表下藏著一個反叛少年。高中時他在哥哥開的書店東看西看,讀到黨外雜誌《80年代》上一篇林濁水的投書,分析國民黨反共文宣〈南海血書〉的疑點。「學校剛好在背〈南海血書〉,我看到這麼清楚的分析才覺得──靠!怎麼會這樣。」康文炳決定踢爆它,把文章影印貼在教室後面。這「好東西不能只有我看到」的舉動,在當年的下場是教官也看到了,還向警總報備。
緊接著,1979年高雄街頭爆發美麗島事件,康文炳衝去拿石頭K鎮暴車,高三那年就被警總約談。抱著反抗權威的心情,一考進台大政治系,他就急忙問學長:「有沒有比較反動的社團?」
踏進大學新聞社、找到志同道合朋友後,康文炳參與爭取校園民主化的學生運動,還去了《夏潮》打工當執行編輯,見到偶像陳映真。「我在哥哥書店讀到他的小說,很喜歡,學生時代還取筆名叫康雄。結果大家就跟陳映真說『你的弟弟康雄來了』,真是不好意思。」(註:〈我的弟弟康雄〉是陳映真早期短篇作品。)
回顧年輕過往,康文炳下的註腳帶著血光,「如果早個十年,那就是叛亂了。」他有不少逼近刀口的經歷,其中一次是,翻印的馬克思讀本被來訪租屋處的同學借走,過兩天調查局就上門搜查,把書沒收。「當年文青都要配兩本《資本論》跟《1844年哲學和經濟學手稿》的嘛。我們都懷疑那同學是spy。那個時代在轉折點上,時代倒退的話我們就被巨輪碾碎,往前大家就像現在談笑風生。回頭看,就是擦邊過去而已。」
這篇稿子已來得太長,而作者的故事還沒說完。包括在陳文茜開的店裡做簡餐、鄭南榕掏五百元讓他去民生東路台灣第一家麥當勞買大麥克……康文炳透露,他已有下兩本書的寫作計畫,一本舉案例來教採訪寫作,另一本用版型來介紹不同屬性雜誌適合的視覺風格。那黨外到民進黨的人物故事呢?他笑笑說不適合他寫,要另請高明。
康文炳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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