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這本集合了革命、謀殺、陰謀、慾望等八點檔元素到極致的《不安的山谷:中亞,小國政治的悲劇》後,第一件事情是在Youtube輸入「Googoosha」這個字,很快地在一堆俄文中點了一首英文歌〈Run Round〉,烏茲別克的古城風景在電子音樂中出現,女歌手Googoosha坐著黑頭車,尊貴地在古城穿梭,古城裡的另一個人則是像有武功的黑衣使者,在古城飛簷走壁,大展神功。整個拍攝場景空無一人,就只有這兩個人,和我十年前造訪撒馬爾罕時總是伴隨著市街喧鬧吵雜的背景聲完全不同。
如果不是剛讀完《不安的山谷》,我應該對這樣的MV沒什麼意見,頂多覺得音樂無聊,如同該書作者菲利浦.席斯金(Philip Shishkin)對她第一張專輯的評價:「在電子舞曲節奏的帶動下,那些歌曲聽起來好像是靠電腦程式組合起來。」但當知道這個政府可以無緣無故讓人「消失」,且不須理由,不禁對古城的「乾淨」感到驚悚。這種驚悚感,還讓我想起我是十年前的五月去烏茲別克,才剛離開,在東邊的城市安集延(Andijon)就發生大屠殺,死亡人數官方說187人,但有特務逃兵說1500人。Philip Shishkin根據烏茲別克的服喪習俗──在房子前的長椅上放一張華美的地毯──來觀察,當時長椅無所不在,他哀傷地寫著:「想找到沒有服喪或鄰居沒服喪的家庭還比較困難。」這件事,在這個只有獨裁者的國家裡,當然不了了之,人權在此是不存在的。
為了寫這篇,我只好讓Googoosha的音樂繼續響著,仔細看著她的臉。1972年出生的她本名Gulnara Karimova,是現在烏茲別克總統的女兒。她對她的外表自豪,但我怎麼看都覺得一般般,忍不住去查了Google、看了一下圖庫、瞄一下維基百科,發現維基百科對她的評價極好,還寫著她在烏茲別克成立許多NGO團體,關注文化和社會議題。我不禁苦笑出來,因為根據《不安的山谷》調查,她可是蛇蠍毒婦,在光鮮外表下從事著家族洗錢事業。她最輝煌的時候,還曾經養了一支足球隊「締造者」(Bunyodkor),該球隊的教練是率領巴西奪得2002世界盃冠軍的斯科拉里(Luiz Felipe Scolari),先發則擁有另一個參加過2002世界盃冠軍賽的巴西人雷瓦度(Rivaldo)。更八點檔的是,她的前夫是可口可樂裝瓶商,離婚後,可口可樂命運驟變,百事可樂終於有發展空間……這種天翻地覆的情勢是獨裁者女兒的日常,無奈的是此般天翻地覆的惡搞也是烏茲別克、吉爾吉斯兩國政壇的日常。為了不被莫名其妙地「消失」,人民只好不吭聲的活著。
會對這本書有興趣,當然是因為十年前曾造訪這個被稱為「西域」的地方,李白、張騫、帖木兒、成吉思汗的名字和滿山艷紅的罌粟花一起出現在旅程裡。以前在課本裡名字怪異的花剌子模、撒馬爾罕真實地出現在眼前,伴隨的則是伊斯蘭教清真寺的喚拜聲響。時間、空間在此混雜,太多的事件在這個區域發生,混亂得讓人記不清,甚至忘記。
撒馬爾罕的重要地標比比哈努姆清真寺(Bibi Khanym Mosque)via Eric Haglund
圖文作家張佩瑜在《手繪中亞旅行》裡形容烏茲別克就像是一個「黑洞」,她還指出:雖然中亞位在世界的中心,但所見的一切都是世界的邊緣。真正造訪過烏茲別克、哈薩克、吉爾吉斯的人,特別能體會這種悲哀的荒謬。攤開世界地圖,中亞真的是在世界的中心,然而,他們卻徹徹底底地被世界忽略,就算這十幾年來,烏茲別克人權紀錄差到無以復加、吉爾吉斯已經有兩個總統在逃亡,但地球上大多數的人對他們仍一無所知,因此綁架、謀殺、難以計算的冤獄皆無人關心,它就是個大黑洞。若他們真的是世界的中心,或許地圖如實的反映了這個世界的空心與黑心。
或許,中亞的悲哀就在於他們總是大國的工具。在蘇聯時代,他們供應蘇聯大批的棉花與礦產,栽植棉花栽到土壤貧瘠、栽到全民作息以棉花為重,甚至我去哈薩克的時候還碰到哈薩克總統下令全國各個學校停課幫忙採棉花。當一個國家只剩下功能性,那真的很容易被旁邊不安好心的大國擺布。當然,蘇聯當初畫這些中亞國家的國界時就不安好心,刻意把國界化成利刃勾起種族與宗教的衝突,尤其被稱為「不安山谷」的費爾干那盆地,劃分了吉爾吉斯、塔吉克、烏茲別克三國,荒謬的把以烏茲別克族為主的古城奧什(Osh)畫入吉爾吉斯領域。蘇聯達到了讓這些小國充滿衝突與矛盾的目的,讓他們無法統整力道對付蘇聯。台灣最早書寫中亞旅行的《地圖上的藍眼睛》就提到中亞五國獨立後,若要拜訪整個盆地需要三國簽證,而且還要多次出入簽證,讓人無奈。
但這個世界的惡毒就在於:擔憂擁有資源的小國家一旦覺醒、團結,就會造成強國利益的損失,所以恐怖的平衡之道就是讓中亞繼續醉生夢死,胡搞瞎搞。美國因為對中東的野心,而倚賴吉爾吉斯當作其空軍基地,利益的往來讓美國對於吉爾吉斯的政變、革命、謀殺不聞不問;而烏茲別克的地理位置緊鄰阿富汗,成了美國在阿富汗戰爭中的重要盟友。權力與利益的考量,讓不斷對外輸入民主、人權的美國,在這裡也口是心非。
此刻,對中亞最有野心的是中國。《不安的山谷》一書完成於2012年,當時中國還沒喊出讓人頭皮發麻的「一帶一路」。今年喊翻天的「一帶一路」就把烏茲別克列入共榮繁榮之路。中國認為這是新絲路,可以活絡沿線經濟,但歸到底,當然是要壯大自己的資源。中亞國家再度變成「功能性」的存在,在中國規劃出的這條新絲路裡借出道路、鬆綁法規(勢必將有更多貪污與官商勾結),然後把自己陷入更深的黑洞。
借機場、借道路,不斷的被借過,中亞這些國家已經被借到沒有自己,只能望著滿山的罌粟花,繼續不安,繼續在黑洞沉淪。
黃麗如
資深旅遊寫手。信某香港神婆看著命盤所云:「想要,就可以立刻擁有。」而忽略其他警語。著有《酒途的告白》《極南》《醒來,在地球的一個角落》。
OKAPI專欄「那麼近,那麼遠」作者。粉絲團「享樂遊牧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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