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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才是比較好的歷史教育?──專訪《大人的日本史》作者涂豐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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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陳佩芸)(攝影/陳佩芸)


當年上台大時,涂豐恩念的是企管,兩年後轉入歷史系,原因單純,「歷史系好像什麼都可以學。」

喜歡政治的人就念政治史,喜歡經濟的人就念經濟史,喜歡思想的人就念思想史,而他鑽研的則是身體的歷史,「這太有趣了!以前中學課本談的是政治、戰爭,相對枯燥,離我們生活較遠。可是我念大學時,台灣歷史學界的風氣轉向研究生活化的東西,食衣住行都可以研究。」

現為哈佛大學東亞系博士候選人的他,在2014年8月與友人共創網站「故事:寫給所有人的歷史」,致力推動歷史教育普及化,藉「選擇有趣的題材、使用淺顯的文字,讓歷史回到生活中」。事實上,有此定位,跟同時期成立的共筆部落格「歷史學柑仔店」不無關係,該部落格由一群史學界研究者共同執筆,文章有一定深度,考量到區隔化及普及化,便決意以深入淺出的方式,提高「故事」網站內容的可讀性。

網站營運一年下來,已累積一票忠實讀者,顯見歷史確實有其魅力。來稿裡頭,有人喜以第一人稱下筆,宛若說書人,將自我投身其中;有人偏好採用第三人稱,保持客觀的距離,譬如涂豐恩。編輯部的要求很簡單:講一個好故事,至於用什麼方式講則不設限,因而繁衍出百花齊放的書寫風格,也找到各自的讀者群。

大人的日本史

大人的日本史

涂豐恩新近出版的《大人的日本史》頗能呼應創辦「故事」的初衷,他嘗試從台灣的視野出發,以30個關鍵詞彙勾勒近代日本的發展動向,在鮮活的故事與多面向的角色觀點中,與台灣關係向來密切的日本,好似活了起來,有了繁複多姿的面目。

無論是「故事」的文章或《大人的日本史》,內容或許簡明而基本,卻猶如地樁,構成事物的基礎,「要先有這些基礎的東西,也許將來有人看了,入門後就可以鑽研得更深。」就涂豐恩觀察,台灣較少這類基礎讀本,譬如他們想找人寫韓國和東南亞歷史,卻少有人能勝任,這也是他們目前面臨的挑戰。

「台灣常翻譯一些國外的東西,可是沒有脈絡。這本書在國外的社會裡有何重要性?作者為何寫一本那樣的書?這應該就是歷史學者要做的事──給一個脈絡。」涂豐恩以日本當代思想家柄谷行人為例,「這兩年台灣出了非常多柄谷行人的著作,他在日本確實很有份量,但並非所有人皆認同其觀點,激起了不少對話與辯證,在缺乏脈絡的引介下出版這麼多,會有一種好像他是日本思想代表的錯覺。」又或是,台灣曾出版日本評論家川本三郎《我愛過的那個時代》,如果不解脈絡,可能無法理解他何以哀傷至此;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也大篇幅描寫60年代的學運,「我一個日本朋友就抱怨,台灣人把《挪威的森林》當愛情小說讀,但裡面其實有很多幻滅的過程啊。」

涂豐恩成立「故事」其中一個原因是,很多東西他想看但沒人寫,他便想拋磚引玉,鼓勵別人一起來寫。「大家普遍對現在的媒體不滿,而懷抱求知欲的讀者始終存在,一旦提供優質內容,讀者自然會來。如果可以講一個好故事,是很有力量的。

他認為,當前網路生態很風行社會評論,一起新聞事件爆發,各式評論便從四面八方而來,眾人爭相表述意見。「評論固然重要,但好像少有人願意靜下心來釐清事情的來龍去脈,這正是歷史系訓練很重要的一環。」反觀這些學歷史的人,似乎陷入了一種學門危機,有點不知歷史系訓練的意義何在,自嘲提供的是「無用知識」,無法換取經濟價值。然而,總有人挺身辯護,相信歷史雖無用,仍有存在必要。「可是我慢慢覺得,它是有一些價值的,台灣很多歷史系畢業的人,去傳媒、雜誌社,甚至法律事務所工作,都需要從很龐雜的資訊中理出頭緒。網路時代因為資訊太多,會很需要這種人才。

(攝影/陳佩芸)(攝影/陳佩芸)


撰寫《大人的日本史》時,涂豐恩正在日本做研究,拜日本擅於整理資料之賜,得以坐擁豐富的參考素材,「我仰賴很多他們出的工具書,再按圖索驥找出現在比較新的觀點。」事實上,台灣熟知日本史的人並不多,市面上關於日本史的書也多是翻譯書,少有本土觀點,「很多書都標榜『一本搞懂日本史』,但我還是看不懂。」他解釋,日本出版的歷史書預設讀者是日本人,他們中學上過歷史課,買了書自會喚起從前學習的記憶;而台灣讀者缺乏此一背景知識,容易陷入困惑,「所以由本土的人去寫國外的歷史很重要。」

「我一直想提倡從台灣的角度去寫東亞或世界的歷史,所以這本書一開始就是寫鄭成功,從他的生平去寫,找一個台灣熟悉的點切入。我也常在想,要怎麼寫韓國史?」一如中國人會從五千年前開始爬梳源起,韓國人同樣會大談祖先神話,但台灣人並不具備那些民族共同記憶,自然會有距離。「如果我寫韓國,就想寫同樣被日本殖民的歷史,再跟台灣做比較。」涂豐恩以旅行譬喻,學習異國歷史或文化就像出國旅行,容易因種種不同而感到玩味新奇,若能從中找到連結,在理解他國時便不會置身事外,而興起一股切身之感。

書寫策略上,儘管《大人的日本史》以第三人稱敘述,並不意味沒有作者的個人觀點。「選擇要寫什麼,就是在表達你的觀點。比如,我刻意避開傳統日本史會寫的政治人物或鬥爭,我認為對很多讀者來講,應該看到另外一面。」以明治維新為例,過去教科書總彰顯其富國強兵的偉大,涂豐恩卻刻意補充說明,在明治維新後,不同於中央政府一味強調國家的擴張與強盛,有一群人轉而爭取自由和權利,主張應制定憲法限制國家的權力。「日本的歷史其實是在這兩股不同的力量之間產生的過程,而不是像我們以前所讀,一群很有遠見的人就把日本帶向現代化之路。」

涂豐恩尤其對日本戰後的歷史感興趣,偏偏這段歷史對台灣來說幾近陌生。「1960年簽訂的『安保條約』在日本引發幾百萬人上街頭抗爭,社會陷入很激情的狀態。事件過後,人們開始思考那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影響如何?這樣做是對的嗎?這跟後318的台灣很像。」

赴美攻讀博士後,涂豐恩受一位教亞洲史的教授啟發,以致現今研讀其他國家的歷史時,傾向從台灣經驗出發,找尋彼此的連結或共通點,再進行比較研究。「在『故事』網站上,我們也想找人寫荷蘭的歷史,因為荷蘭跟台灣的關係曾經很密切,但一講到那個時代,就是鄭成功趕走荷蘭人,故事好像就講完了。可是荷蘭的背景非常波瀾壯闊,台灣是荷蘭的一塊,曼哈頓當時也被荷蘭控制,這些東西如何串在一起?東印度公司控制全世界,不只亞洲,還跑到美洲去,那個線一打開,可以拉得非常遠。」單是聽他如此描述,那個大航海時代彷彿近在眼前,洶湧了起來,讓人迫不及待想知道更完整的故事,以及台灣又是如何參與其中。

「過去20年,大家寫台灣史的目的有一點是要找到對自我的認同,因為過去學的歷史好像無法解答一些生活上的問題,比如台灣要往哪裡去。可是20年過去了,那一塊已經做得滿豐富的,下一步應該要想:到底台灣在世界上的位置是什麼?」對涂豐恩來說,歷史正好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工具,幫助我們思考台灣的重要性,以及台灣歷史經驗的意義。

(攝影/陳佩芸)(攝影/陳佩芸)


到美國後,他發現韓國人和日本人對台灣的歷史很好奇,而當被各國人士問到台灣歷史時,只要他一亮出台灣曾被多國殖民這張牌,幾乎所有人皆瞠目結舌,讓他有感好好書寫台灣殖民歷史的必要。「我在美國讀書,很多人研究大國家,如英、美、德、法、日,世界歷史就是這些大國的歷史,但像台灣這樣的小國,經驗就很不一樣,為什麼不能從一些比較邊緣、非中心的角度去看歷史?」

最後,問涂豐恩迄今纏擾未休的高中歷史課綱爭議,謙雅的他難免激動,「我們竟然沒有時間去討論如何進步,只能想著如何不要倒退!」那什麼才是比較好的歷史教育?「所有教育都是為了培育下一代,他們離開學校後面對的是一個怎樣的時代?歷史教育就是讓他們認識那個時代會面臨的挑戰,提供所需要的基本知識。」全球化時代下,我們有更多機會跟全世界互動,同時也面對來自全世界的挑戰,「為什麼不能教一些更有世界觀的歷史?」除外,愈來愈多研究力圖處理現實難題,探析人類與環境如何互動、如何共處,環境、海洋的歷史漸受矚目,成為歷史學門的新興領域。

涂豐恩思慮清晰而深遠,聽他侃侃分享所學所思,如飲醍醐。當前的歷史是一張不斷擴張的版圖,然而,我們的眼睛打開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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