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熱愛美食聞名的老作家池波正太郎,在五十多歲時寫下了《昔日之味》。書中以溫柔幽默、帶著濃厚情感的文字,記下那些讓他低迴不已、陪伴他走過數十年時光的老食物與老餐廳。
每個人的記憶中總有那麼幾道菜、幾間餐廳。或許是數十年如一日的用心營業、讓你每回踏入店門就感到一陣安心;也或許是旅行一期一會、或因為其他原因不知所終,但那味道、那人情,卻始終鮮明的活在心裡。
你心目中的「昔日之味」是什麼?這次,一起來聽幾位深知食物與老滋味之美的作家們,分享他們的「昔日之味」。
文/謝忠道(旅法飲食作家)
下課時候,總有個老太太推著一個流動的攤子賣蔥油餅。大概是沒有能力在夜市佔有一席之地,所以只能四處遊走,她沒有固定的路線或是地點,非常神出鬼沒,簡直就是可遇不可求。遇上了,有人要買,就在路邊當場煎,熱油香氣也跟著四處流竄。對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孩來說,傍晚放學時已經飢腸轆轆,那個香味是多大的誘惑。
老太太的攤子很克難,最早是一塊紙板上面寫著「蔥油餅」,曾經燒掉過;後來變成一塊白色壓克力板,蔥油餅改成紅色的手寫漆字,下面更小的字寫著「每個3元,加蛋5元」。攤子上一個圓型油鍋,一半有網架,煎好的餅就先放在上面瀝油。攤子桌面是鋁錫,沒有黏板,老太太就直接在上面把預做好的麵糰壓成扁平,放進油鍋裡煎。我很著迷於剛進鍋的麵糰,餅皮周圍開始冒出小泡滋滋作響,慢慢凹凸起泡,然後漸漸鍍上金黃的色澤,終於飄出誘人的焦香。此刻,我心裡總是想著:如果能打顆蛋在上面該多好!然而,我這個孩提時奢侈的願望始終沒實現過。
一塊蔥油餅從壓餅到煎成,前後不需幾分鐘,煎好後,老太太總是先放在網架上一陣子,再放進油紙袋裡給我們──這是最難熬的時刻,明明就做好了,晾在那兒教人乾著急!其實是怕小孩子焦躁猴急,燙著了嘴。我們總是放很多的辣椒醬,吃得狼狽淋漓。
(圖/自由之丘提供)
不過大部分時候我們的口袋是空的,我老是看著老太太推著攤子走掉,她推得不快,有點吃力。看到有人買,我也喜歡跑上去看她煎餅。現在回想,她年紀應該不算大,凌亂的頭髮包在頭巾裡,總有幾絲垂在臉頰上,身上一條洗得很舊的白色圍裙,油漬斑斑。生活的壓力吧,皺紋不少,帶著一副鏡片極厚的眼鏡。牙齒不是很整齊,缺了幾顆,但是總有笑容,對小孩很是親切。
記憶中她的生意不是很好,買的人不多,我買過的次數也非常有限,可是不知怎的,每到放學回家後,扔下書包,跑出去和其他孩子玩時,總會留意一下蔥油餅攤子是否在附近,而往往是那一陣突如其來的撲鼻炸油香氣,讓專心在和同伴遊戲中的我抬頭看到老太太的身影。有時,她早已不知去向,煎餅油香依舊瀰漫飄香,遲遲不散。
可能是因為經常吃不到,所以對這塊蔥油餅的嚮往,成為我童年記憶中很特別的印象。多年以後,我在外求學,自己試做蔥油餅,發現其實並不難,對蔥油餅的嚮往也早消失了,只是老太太的身影一直都在記憶裡。
又過了許多年,我定居法國,久久回去一次。夜市已經很不一樣了,規格化的商店招牌,兩側的機車停車位和人行道,看起來整齊很多,但是多數是賣同樣的廉價成衣鞋飾。
我走在變得很無趣的夜市,想著童年時期那些同伴與記憶。忽然,看到老太太推著那一攤蔥油餅,像是從記憶深處裡走來。她推得更吃力了,鼻上的眼鏡更厚了,仍有幾絲頭髮垂在臉頰上,只是換成了白髮。
我對這塊蔥油餅早已失去欲望了,而且也不相信有記憶中那麼好。我最終還是沒再買一塊蔥油餅。加不加蛋也不重要了。
真正的滋味不在味道,而在欲望。這是我很久以後才懂的。
謝忠道
彰化人,大學畢業後赴法國唸書。之後對法國飲食文化產生興趣,並企圖深入體會了解,目前以美食記者與作家的身分長期旅居巴黎,為台灣、大陸、法國的旅遊與美食報刊,撰寫飲食文化文章。著有:《美饌巴黎》(林裕森合著)、《羅亞爾河城堡傳奇》(林裕森等合著)、《巧克力千年傳奇》、《餐桌上最後的誘惑》、《比流浪有味》、《星星的滋味》、《慢食之後》、《飲酒書》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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