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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大偉|研究生三溫暖

【紀大偉|台灣同志文學簡史SP】定義/同志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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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大偉專欄

一談到同志詩,就像一談到同志文學一樣,就免不了碰到定義的問題。讀者對於文學定義的執著,我擔心或多或少是出於台灣教育體制的結果。最近課綱問題喧騰,許多學生家長擔心學生無所適從、考試的時候沒辦法寫出標準答案;而教育部長也很妙,見招拆招,跟家長們強調課綱有疑義的地方絕對不會列入考試。家長和部長似乎將中學教育簡化成為考試而已,彷彿只要考試沒問題,課綱就沒問題,教育就成功。每次我被要求提出簡單明確的同志文學定義,我都不免懷疑問我的人只是想要得到可以通過考試的標準答案──我寧可為對方和我自己增加挫折。

同志詩是什麼,國內青年詩人鯨向海等人已經提出精闢見解。我自己也是受到鯨向海本人鼓勵才敢談詩。要一個研究小說的人來談詩,就好像要求一個同性戀者跨界去做異性戀的事;雖然勉強可以應付,但總是笨手笨腳。為了回饋鯨向海的鼓勵,我在此偏偏不要引用鯨向海,反而引進台灣詩壇之外的聲音。

許多人面對「同志詩是什麼」、「同志文學是什麼」這種問題的時候,都把重心放在「同志」,彷彿不必去管「詩是什麼」、「文學是什麼」。如果回到基本面思考文學是什麼,那麼讀者就會發現某些流行說法根本背離了文學:有人說同志文學應該是由同性戀者執筆(那麼雙性戀者寫的算不算?)、同志文學應該以同性戀者的情欲作為主題(如果不是主題而是支線,那還算不算?如果寫同性戀者爬山看海,那還算不算?)

文學的世界根本不在乎這些雞毛蒜皮。有人擔心,如果分類不嚴格,就會造成混亂。但是老實說,文學分類錯誤並不會造成生理、心理、社會的動亂──只會導致考卷寫錯被扣分。擔心沒有得到標準答案的人,其實都還沒有走出台灣考試至上的陰影。文學的世界當然不理會台灣人要怎樣考試。

根據我目前有限的所見所思,台灣出產的同志詩定義如下:讓讀者「感覺到同性戀人事物」的「認同詩」。認同詩是什麼,稍後會細談。讓讀者感覺到才算,也就是說跟詩人本人是不是同性戀者無關(讀者無法透視詩人的私生活)、跟詩人是否有心描寫同性戀無關(讀者無法得知詩人是否有心)。但是,同志詩是否能夠說服讀者,並不是只靠讀者出力,更要靠詩的語言下蠱:詩的語言有沒有營造出同性戀人事物的感覺?(事實上「營造出同性戀人事物的感覺」聽起來很不學術,但也可以改用非常學術腔的語言改寫──如何討論感覺,就要等下一次OKAPI了)。我的定義故意不在乎詩人生平,主要是因為國內文學教育總愛強調詩人身世,實在不缺我來加碼投資。

提出「同志詩論」的人,國內外都不算多。我滿驚訝發現,鯨向海對於同志詩的思考,比某些英美學者的看法還要成熟。有些英美學者,時值二十一世紀,直白表示同志詩就是同性戀者寫的詩,然後馬上埋首分析莎士比亞的作品(這麼阿莎力,台灣考生的家長會喜歡!)。他們的天真無邪讓我很錯愕──我甚至不知道他們憑為什麼斷定莎士比亞也是同性戀者。有些英美學者則不談「同志詩」,而談「同志情詩」──不談情欲的詩(戰爭、花草、山水……),就不在考量範圍。我漸漸體悟,我需要看「詩論」(這有很多人寫),而不是只看「同志詩論」(投入的人少)。

文學理論導讀

文學理論導讀

於是我拿起舊書來看。英國著名學者伊果頓(Terry Eagleton)的《文學理論導讀》膾炙人口已久,從後見之明來看實在老古板(例如,此書不屑通俗文學、只關心歐洲本身的白人文學),但是仍然可以警醒關心詩的讀者。這本導論的導論標題就是〈文學是什麼〉,花了很多篇幅在詩上面。伊果頓隨手列舉了五種定義。根據第一種定義,文學是想像的、虛構的。台灣文壇可能覺得這種定義耳熟:很多人說,小說是虛構的(來自英文的 「fiction」),所以散文和詩就應該不是虛構的──可是這種說法犯了基本邏輯錯誤,因為「小說是虛構的」這種信念並沒有排斥「散文和詩也可以是虛構的」。再說,虛構的也就是想像力的;難道散文和詩不是想像力的果實?伊果頓也馬上強調真╱假、虛╱實的分別,其實是假議題:《聖經》所寫的耶穌生平是記實還是虛構?這要看讀者是不是虔誠信徒而定。如果爆料周刊的內容是虛構的,那麼周刊就變成文學嗎?

第二種定義根據俄國形式主義學派,聲稱文學就是陌生的語言。「陌生語言」讓讀者警覺到語言「卡卡的」, 與之相對的「家常語言」讓讀者覺得像空氣一樣理所當然。陌生語言類似台灣所稱的「詩的語言」;〈文學是什麼〉也指出,俄國形式主義學派最愛談的文類就是詩。第三種定義則說,什麼是文學,端賴讀者決定,而不是由作者決定。《聖經》作者群的寫作動機是為了宗教,但當今許多不信教的讀者將《聖經》當作純文學讀物。第四種定義說,文學是不講究實用性的。《聖經》又是個好例子:今日許多讀者將《聖經》當作完全跟現實脫節的趣味讀物,但是從古至今許多讀者將《聖經》供奉為同性戀者可不可以結婚的法律。第五個定義則指出,文學是有價值的文字。判定價值的標準,當然是被所處時代、國家、族群等等變數所決定的。

一言以蔽之,文學的定義有很多種,並非只有一種。而且,每一種定義都隨著時空脈絡的變動而大幅調整。要認識文學,就要揚棄不變的答案,而要承認答案隨時在變。

Orpheus in the Bronx: Essays on Identity, Politics, and the Freedom of Poetry

Orpheus in the Bronx: Essays on Identity, Politics, and the Freedom of Poetry

在談同志詩的英文文章中,紐約詩人雪帕德(Reginald Shepherd,1963-2008)
的文章比較說服我。我剛才提到的「認同詩」,就是來自於他的文章。我想要提醒,同志詩的種種討論,並不是發生在一個沒有歷史的真空狀態,而是發生在一個對於身分認同超級敏感的解嚴後台灣。「誰是藍皮綠骨?」「誰是拿綠卡的台灣人?」「為什麼原住民學生參加考試可以加分?」在這種頻頻在乎身分認同的氛圍中,談身分認同的文學作品(包含同志詩和同志文學)才開始吸引目光;而且,這些號稱審美的目光往往太重視「認同詩」的認同,卻忽視了「認同詩」的詩。

雪帕德在〈他者的他者:反對認同詩〉(The Other's Other: Against Identity Poetry)表示:同時身為男同志和(窮困出身、從小喪母的)黑人,他反對彰顯同志身分認同和黑人身分認同的詩──這兩種詩,都是他所稱的「認同詩」(identity poetry)

「認同詩」信奉雪帕德所稱的「認同詩學」(identity poetics)──認同詩學,預設詩人就該在詩中「做自己」(倒不是隨心所欲的自己,而是資本主義社會想要看到的自己),例如,黑人詩人就該在詩中感嘆祖宗曾為黑奴的心酸歷史,不然黑人詩人就會被認為沒有善盡責任。認同詩學將詩視為手段(means),將身分認同的操弄當作目的(end)──讀詩,並不是為了欣賞詩,而是要藉著詩來讓社會大眾認識黑人(或同志)長什麼樣子,或是要藉著詩來動員社會運動。這種詩學建立在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上:凡事都要有可以實際利用的價值,最好可以用來賺錢,詩也不例外;不能被當作工具操用的詩,不能被社會認為有用的詩人,都會被淘汰。

雪帕德拒絕這種嚴重簡化詩、簡化詩人的認同詩學。正如文章標題「他者的他者」所示,身為「他者」(有別於主流白人、異性戀者的社會邊緣人)的雪帕德想要在詩中變成「他者」(有別於黑人或同志的東西,例如不是黑人的外星人,不是同志的魚);他不要「做自己」(這個自己,其實是社會想要挪用的道具),而要「做他者」(如果他在詩中變成外星人或魚,那麼資本主義社會就沒辦法用他的詩當作黑人圖鑑或同志秘辛來消費,也沒辦法用他的詩進行政治動員)。他在日常生活中吃盡身為黑人和身為同志的苦頭,那麼為什麼他在詩的世界卻還要反芻這些苦頭給資本主義社會當作商品,不能放他一馬嗎?為什麼不能讓他在詩的世界裡放空,做個沒有用的人?

在詩中「做自己」,就是在詩中明確表明自己的身分認同(如,承認自己是黑人、同性戀、愛滋感染者);「不做自己」,就是不要在詩中承認自己的身分認同。「做自己」並不是求真,而是做假──並不見得讓詩人美夢成真(美夢內容就是擺脫社會壓力,躲在文學世界裡),反而只是做出符合社會期待的裝可憐假面(「從這個同性戀者寫的詩,可以看出來這個族群果然很可憐、很受壓迫,那麼我們來募款吧!」)如果看破「做自己」這個訴求的偽善,那麼讀者就不必反覆稱讚「做自己」的美德,反而可以欣賞「不做自己」的樂趣。也就是說,「這個詩人是同志,所以他寫的同志作品特別真摯動人」這種陳腔濫調,早就應該被淘汰。

詩人「做自己」的「美德」並不特別值得被稱許,詩人「不做自己」的「任性」也不該被小看。Zoom Out到整個人類文明,就會發現「不做自己」帶給人類莫大樂趣。兒童學爸媽口吻講話、爸媽反過來模仿兒童講話。人類寫動物當家的文學,例如《動物農莊》《我是貓》。人類藉著「不做自己、改當動物」而成為英雄,例如蜘蛛人、蝙蝠俠、中華民國國軍的蛙人。這些為人津津樂道的行為都違反了當事人的身分認同。那麼,如果「異性戀者寫同志詩」,又有什麼不對?(但書:某些文學獎或其他競賽規定只讓同性戀者參加、只讓原住民報名,是為了保護社會弱勢。如果異性戀者或漢人吵著要爭取這種獎金,那就是鬧場。我先前講的「不做自己」行為跟限定資格的獎金無關。)

然後Zoom In來看,在同志文學,「不做自己」的門檻極低,但是效益頗高。在現代中文詩中(散文、小說也一樣),只要更動代名詞(你╱妳、他╱她),異性戀者就可以寫出高調的同志詩,同性戀也可以隨手寫出外人看不出密碼的異性戀詩。想要打入原住民文學、眷村文學、馬華文學等等強調身分認同的文學,門檻就絕對不只是僅僅更動代名詞而已。如果一個詩人突然異想天開不要做自己,他只要寫同志詩就行了,可是選擇寫原住民詩的詩人卻必須用功許多。我在這裡說同志文學的門檻極低,並不是說同志文學易寫易工,而是要說這個門檻(只要改變代名詞就可以「不做自己」)算不上是真功夫。如果要充分享受同志詩,實在沒必要停留在「該詩的作者是不是同志」(是否做自己)、「異性戀怎可以寫同志詩」(不做自己)這種低階的技術層面。

接下來我掛一漏萬,選讀幾首(棘手!)詩。許多也很該談的詩,只能在未來的OKAPI分享。我選擇下面的詩,並不是因為我看穿它們具有同志詩的「本質」,而是因為我聽信了「口碑」──讓讀者感覺到同性戀人事物的力量之一,就是口碑。口碑一部分來自鄉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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