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提及原住民同志的作品應該是白先勇的〈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小說第二段等同原住民少男的肉體特寫:「原始人阿雄說:他們山地人在第一場春雨來臨的時節,少男都赤裸了身子,跑到雨裡去跳祭春舞,每次總由一個白髮白鬚的老者掌壇主祭。……原始人阿雄喝醉了,脫得赤精,跳起他們山地人的祭春舞來。原始人是個又黑又野的大孩子,渾身的小肌肉塊子,他奔放的飛躍著,那一雙山地人的大眼睛,在他臉上滾動得像兩團黑火──……阿雄天生來就是個武俠明星──我們都看得著了迷,大家吆喝著,撕去了上衣,赤裸了身子,跟著原始人跳起山地的祭春舞來。(有人宣布)『我們是祭春教!』」
這一段被稱為「原始人」的阿雄是「山地人」。這段文字一方面物化了原住民的肉體,但另一方面卻也指出原住民對於(漢人)同性戀者的貢獻──如果同性戀者要追求快樂和團結,就應該跟著原住民的腳步,一起跳祭春舞,並且將自己人的團體叫做祭春教。從原住民身上得到靈感的祭春教,就是《孽子》同性戀「黑暗王國」的前身。不過在這一段之後,阿雄就淪為小說舞台邊緣的龍套了。
席德進書簡──致莊佳村
在《孽子》出版成書的前一年,《席德進書簡──致莊佳村》在席德進本人過世之後出版。莊佳村曾經是席的學生,也是席曾經愛戀的對象(並沒有史料顯示莊回應了席的愛慕)。這本在1980年代出版的書信集,所收的信件其實寫於1960年代。書中第27封席給莊的信,於1964年從巴黎寄出,在第一段寫道:
「你的樣子很棒!有點野像,似高山族人。據說一種人到了另一種族人生活的地方,住上幾代就會變種,由於地理環境與氣候之故,漸漸地就像當地的種族了,人們說現在的澳洲人就變得有點像當地的土著,我想你像高山族,可以這樣解釋的。」
席將莊比擬為原住民,固然出於讚美,但也出於物化對方的欲望。莊本人是否真的具有原住民血統,我並不知道,也無意調查。這一段顯示席被異族強烈吸引──綜觀席留下的文件和畫作,他對各種異族男人的偏愛一貫很鮮明。
曹瑞原導演的電視劇《孽子》(2003)大受歡迎,結果,電視劇帶給觀眾的印象經常瓜代小說原著帶給讀者的記憶。原住民演員馬志翔飾演書中奇人阿鳳,表現亮眼,結果觀眾就紛紛以為原著小說中的阿鳳是原住民。但,小說第一部分第十小節指出,阿鳳生母「天生啞巴,又有點癡傻」,被一群流氓輪暴之後生出阿鳳。根據小說線索,阿鳳生母應該是身心障礙者,但看不出來是不是原住民;生父身分不詳,不知道是不是原住民。小說中的阿鳳可能是原住民,也可能不是。但小說原著原本明寫出來的原住民,在電視劇中卻不見了。小說中楊教頭收養了乾兒子(「乾兒子」可能是「小鮮肉男朋友」的隱語),「原始人阿雄仔」──是的沒錯,〈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的原住民角色也叫做「原始人阿雄」。楊教頭包養的「阿雄仔是山地郎,會發羊癲瘋的……阿雄仔身高六呎三,通身漆黑,胸膛上的肌肉塊子鐵那麼硬。一雙手爪,大得出奇,熊掌一般……咧開嘴傻笑,咬著大舌頭」,不擅長說(漢人的)話,而且似乎智能不足。
〈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的阿雄不只以肉體取勝,還會主動帶領漢人跳舞;但是《孽子》中的阿雄仔雖有傲人身材,卻只是任憑漢人擺佈的被動角色,在傻笑之餘幾乎沒有發言機會。
小說中,另一個可能也是原住民的角色,是鐵牛──這個名字暗示者個人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其實讀者難以對鐵牛進行身分區分,並不能確知他是不是原住民。第一部第十四節寫道,「鐵牛叉著腰,敞著胸……腿上的肌肉波浪起伏……全身都在暴放著野蠻的男性──可是藝術大師說,他在鐵牛的身上,終於找到了這個島上的原始生命,就像這個島上的颱風海嘯一般,那是一種令人震懾的自然美。」(野蠻,原始生命,自然美……等詞,經常被漢人套用在原住民身上)這個讓人聯想席德進的藝術大師,也用席德進的態度,觀看自然美的模特兒。鐵牛跟阿雄一樣,有身材,沒台詞。
2000年的「第一屆中華汽車原住民文學獎」得獎作品刊登在《山海文化雙月刊》(2000年)第二十六期,也就是這份刊物的最後一期。伊苞的〈慕娃凱〉獲得短篇小說佳作,明顯描寫原住民大學女生眼中所見的原住民女同志。題目標示的「慕娃凱」是傳說中的女頭目,曾經堅定拒絕跟異性結婚。在當代台北,大學女生認識了奶奶的朋友:來自山上、本名慕娃凱(名字來自剛才提及的女頭目)、漢名秀秀的30歲女子。秀秀喜歡在酒吧跟「女女朋友」(對應她的母語中「malerava」)喝酒;從上下文來看,女女朋友就是漢人所稱的「女同志」。女學生心中掙扎,「該不該告訴奶奶,有一個人名叫哈克,這個叫哈克的人很愛秀(秀秀),秀也很愛她。或者要更直接的說,哈克和秀一樣是個女人,她們彼此相愛,不能在一起,這是她們的痛苦。經過幾次的分離,現在,總算可以在一起了。」
但是,妙的是,女學生為何要為奶奶擔心呢?事實上,她在山上看奶奶的時候,就發現奶奶跟別人家的老太太來往甚密;在女學生眼中,兩個老太太看起來簡直像是兩個逃婚的新娘。奶奶還乘機偷摸女學生的乳房,笑稱「你的奶奶要窒息了」(雙關語)──旁邊的老太太也大笑。所以,喜歡跟女生親密的奶奶可能早就跟愛女人的秀秀打成一片了。
伊苞在長篇散文《老鷹,再見:一位排灣女子的藏西之旅》中,排灣的老奶奶們(至少三人,其中包括敘事者的親奶奶)互相深情愛慕。其中一個老奶奶去世的時候,存活的老奶奶哀痛至極,類似喪偶。老奶奶們記得,她們在少女時代喜歡在同一塊大石頭上小便,讓彼此的尿跡「接龍」(按,「接龍」是我本人用語)。巫師說,「有兩個女孩,是好朋友,她們在大石頭上面玩耍,發現彼此的陰戶,她們很好奇,非常好奇,兩人互相逗弄彼此的陰戶,後來死了。」敘事者一邊聽基督教的長輩說,這些老太太都是撒旦,另一邊卻發現這些年輕就喪夫的老奶奶們看起來快樂、幽默。
在伊苞作品中,可以看到不同性別、性向、種族之間的張力。種族跟語言是連在一起的──年輕女孩習慣說漢語,結果總是被(不大說漢語的)年長女子調侃。儘管操用不同的語言,每一代的排灣女人都有話要說,不甘沉默。在本文瀏覽的作品中,果然只有原住民身分作者才讓原住民角色說話,而且話中充滿非主流情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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