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啊,真的很奇怪!青春期才過了一半,怎麼突然就瞬間長大。到底,什麼是大人?所謂的大人,該是什麼模樣?
童年時總會打開母親的書櫃東找西翻,有次摸出一本李昂的《殺夫》,對於書名好奇但對內容則不能理解,這書櫃就像個遊樂場裡的迷宮,總給我驚喜與樂趣,即使有些感覺是在多年後才弄懂。但母親的書櫃,永遠是童年的我,窺探成人世界的一道窗口。
〔回憶者|02〕蘇偉貞
祖籍廣東,降生台南。黃埔出身前砲校中校、日日新租書店老闆之女。
知名小說家。現任教於國立成功大學中文系,曾任《聯合報》讀書人版主編。以《紅顏已老》、《陪他一段》飲譽文壇,曾獲《聯合報》小說獎、《中華日報》小說獎、《中國時報》百萬小說評審推薦獎等。著有各類作品十餘種,包括:《租書店的女兒》、《時光隊伍》、《魔術時刻》、《沉默之島》、《離開同方》、《過站不停》、《單人旅行》、《夢書》等。
張愛玲研究者,相關著作包括《長鏡頭下的張愛玲:影像、書信、出版》、《孤島張愛玲:追蹤張愛玲香港時期 (1952-1955) 小說》、《描紅:臺灣張派作家世代論》、《魚往雁返:張愛玲的書信因緣》,以及主編《張愛玲的世界:續編》。
我入小學一年級(1960)那個暑假,我父親失意的離開台南砲兵學校軍旅,應該是沒人可以商量的他默默盤下台北一家倒閉的武俠小說租書店,我們小孩知道的時候,家裡已經神祕的堆滿黃油紙梱紮寄到的書。鄰人全家大夥(瞎)幫著整理、上架(我父親一手好木工,他砲兵出身,很會丈量計算。他自己訂的書架),書店在台南小東路老砲兵學校原址小街上開張。倒閉的書店啥店名呢?總之我們這間,「日日新」,我父親的新生意思很清楚,但我那時並不懂,以及為什麼是武俠。
因此,關於閱讀啟蒙,和我輩不一樣的是,我不是被引到父母家庭書櫃、書架前而是從一間類型書店開始閱讀的。(後來我父親又添了廣義的文學著作,言情、純文學、歷史小說等。)我太小且不識字,站在我那個年齡眼睛最佳搜尋的100公分高度阡陌縱橫書的書之國度前,永恆的高度,自主的追隨父親手上在看的書從認作家開始,那些姓名真怪:司馬翎、臥龍生、諸葛青雲(我爸說,這諸葛青雲也真不避,追隨臥龍生取筆名)柳殘陽、慕容美、獨孤紅、東方玉……,怎麼有人姓「司」、「臥」、「諸」、「慕」、「東」呢?不,是複姓、筆名,司馬、臥龍、諸葛、慕容、東方。瞬間,一個異名世界形成,單姓本姓包覆不了血淚錯雜的身世,而武俠小說作家多複姓。我是快速由一個文盲變成小讀者。噢,那耽美難忘的筆名書名,諸葛青雲《玉女黃衫》、《劍海情天》和譽為台港第一快手獨孤紅《紫鳳釵》、《斷腸紅》與慕容美《燭影搖紅》、《金步摇》以及臥龍生《飛燕驚龍》、《玉釵盟》。
還記得一集集邊寫邊雜誌形式出版的武俠小說陸陸續續寄到後,我父親好整以暇的拿出訂書工具,一塊30x20x10公分布滿蜂巢針孔木板、幾支磨礪的尖錐、綿繩、黃油紙,書以尖錐木板上固定妥,開始包封面的手工線裝書裝訂工程。而我父親在人生最晚的晚年都還捧著這些武俠小說看。(有次經過一家租書店,我妹說:「爸的書都在這裡借。」)記憶畫面的總合,我總是一見「逃避主義」字詞,便不由內心一陣緊縮,回過頭想到為什麼是武俠文類?曾獨領風騷世稱「台灣武俠泰斗」的臥龍生《玉釵盟》寫出一個以「少林」、「一宮、二穀、三堡」加上來自異域的「南海派」、祕密組織……天河撩亂奇幻之武俠世界江湖原型,一個不真實的異質空間。根本我父親生涯無奈展開的第二春或者當時主流閱讀夾縫裡,藏著整整一代人遺落的現實世界。這原初的閱讀,亦深植進我的價值觀,我總是走著走著逸出現實。
還記得,1965年慕容美《金步搖》開始連載,1969年最後一部第23集出版,我們家書店早一年已經收了。
是波赫士〈沙之書〉裡的話:隱藏一片樹葉最好的地點是樹林。
隱藏一本書最好的地點是書店,以及記憶。
﹝蘇偉貞作品集﹞
青春期才過了一半,未來就突然的到來。以為盛夏只是初開,原來時間撒謊貪玩。在每一段故事,看到自己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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