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裕惠：「城市老鼠和鄉下老鼠」的潛台詞──喬治．桑德斯〈幼犬〉中對立的教養和母愛

十二月十日

耕耘短篇小說創作長達25年的喬治．桑德斯（George Saunders），帶領讀者領略短篇小說的奧妙。他的故事聰明地結合滑稽喜劇和歐威爾式的諷喻，針砭21世紀無心守護公共道德的資本主義社會，他的作品不但具有顛覆性，同時詼諧幽默，直扎人心。

桑德斯是公認的短篇小說大師，而《十二月十日》即他至今最真摯、平易近人，且感人肺腑的短篇集。

當全世界所有自稱進步的人紛紛向中產階級（或偽中產階級）傾斜時，快口利舌彷彿相聲演員的喬治．桑德斯用何種表演效果來諧仿接續20世紀流行至今那種「很ㄍㄧㄥ的」布爾喬亞文明？

2007年5月28日，《紐約客》刊出〈幼犬〉，此篇旋即選入世界各大學廣泛使用的文學導讀課本《The Norton Introduction to Literature》。桑德斯短篇小說悠遊各種主題，意興筆至，脩短隨意。這篇小說長度只有十二頁，卻能以寫實故事建基，使用滑稽突梯效果述說一個感傷的故事，令讀者對兩方說故事人產生巨大同情，而且毫無違和感。

相較於《十二月十日》收錄的另外九個類型、時空、主題、語言和筆觸各異的短篇，〈幼犬〉又輕盈了一些。故事環繞在一宗幼犬買賣的臨時生意，從兩個視角敘述買賣不成、仁義不在的交手始末。一位低社經地位主婦急著賣掉無力飼養初生農場小狗，希望從中賺取微利貼補家用。一名開高檔車的城市主婦載了一兒一女前來買小狗當寵物。微少的交談時刻中，桑德斯用兩位女士的潛台詞交代各自的生命故事，帶著成見檢視彼此生活、渴望和信念，最後買方因為一個畫面牽起過往的不快，絕塵而去。這是「城市老鼠和鄉下老鼠」的文化震撼老哏嗎？桑德斯讓城市瑪麗先發言，讓鄉下卡麗做（辯護）結尾，把那隻城市老鼠「電得金爍爍」！

偽中產階級常見於文學與電影的共同特徵中，除了怕事、冷漠，為人詬病的還有極端自High自戀、無來由的高姿態、隨時自我合理化的粉飾太平能力。每一項放大來看都會有莫里哀（Molière）喜劇的效果。桑德斯假如是莫里哀的合作夥伴，應該會直指核心，把瑪麗和卡麗的行為寫到標題上去。當代作家桑德斯不能這麼輕易露哏，這篇故事的手法無疑更像托瑪斯．曼的〈天才兒童〉，把音樂會現場那些搖頭晃腦、矯揉造作觀眾的潛台詞通通曝曬到讀者面前，展演到一個極致，完全尊重讀者的智商和判斷力。

題目〈幼犬〉引動小孩教養議題。桑德斯藉此批判現代父母教育方式。

溫和疼愛子女的瑪麗有哪裡不對勁嗎？從各個角度來看瑪麗都是人生勝利組。她的抗壓力高，從破碎不幸福的家庭懷恨長大，挣到了富足生活，卻變成一個放任的母親而不自知，她自圓其說，稱之為民主。她阻止兒子玩「罩杯加大」電動遊戲，但是鼓勵他玩「貴族麵包師」，也想辦法融入電動世界。她因為女兒不記得小狗的長相，大老遠帶孩子下鄉買寵物止息她的哭聲。她盡心盡力維持最完美的形象，避免自己變成她「老媽那種女人」。她最後理智線斷裂，放棄可愛的小狗，除了卡麗家不忍卒睹的髒亂環境和窗外渾身泥濘被拴住的過動弱智（？）小孩，最主要是她看到自己小時候，她那被母親背叛的童年。短短時間內，她從自己創造的歡樂天堂墜入記憶的地獄，落荒而逃，因此沒有機會認識另外一種幸福與母愛的可能、另一種教養小孩的方式，她當然也不會知道卡麗處理那隻幼犬的無奈也是一種愛。

註：〈幼犬〉自2014年已收入世新大學英語系必修「文學導讀」課指定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