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中的時候,爸爸曾有一個調職到台北的機會。
十多年來,爸爸堅守著工作崗位,除了例假日,每天風雨無阻地到台南的分公司上班。總部注意到他的表現,派發下來升遷的機會,那意味著更高的頭銜、更好的待遇與更佳的工作環境,但也代表了,必須犧牲與家人相處的時間,放棄已經熟悉的生活方式。
除非,我們舉家搬遷到台北,在一座新的城市定居。除非,一切從頭開始。
這對任何家庭來說,都是極為艱難的決定。十三歲的我尚未被賦予參與重大討論的權利,只能偷偷地聽,當我在房間寫作業時,常聽見樓下客廳傳來爸媽的說話聲,持續到很晚。是否要為充滿不確定的未來放手一搏,他們舉棋不定。
我知道家中年紀最輕的我,是主要的考量。姊姊即將升大學,媽媽可在北部尋覓新的教職,唯有我仍有一段漫長的青春期等著。轉學勢必會帶來波動,一旦告別所有的朋友,能否在陌生的城市適應實在不得而知。
純樸的台南相較於五光十色的台北,似乎是個更讓父母放心的環境。爸爸最終婉拒了再上一層的機會,我想其中部份的原因,是希望我能享有一段安穩的成長歷程。
聯考後的暑假,全家計劃到美國旅行,一家人北上到親戚家寄宿,準備到AIT申辦美簽。那是記憶以來,我第四次到台北而已。由於我是役男,身份敏感,走進美國在台協會之前,旅行社的阿姨向我面授機宜,提示我面試官可能會問什麼,我該如何回答。我必須說服他行程結束後有充分的理由返家,不必擔心我跳機在那當非法移民、洗碗工什麼的。
輪到我時,面試官問了幾句,我感覺自己回答得不好也不壞。他問我有沒有相關文件可供參考,我畢恭畢敬地將剛收到的第一志願入學通知單交給他,心想這張我花了三年光陰費勁掙來的單子,該是一個值得回台灣的理由吧。
他低頭瞄了幾眼,我一邊隔著窗口用英文補充道:「那是台南最好的高中喔!」他聽了微微一笑,在旁邊的表格上劃了幾筆,「Good luck!」他將單子還我時這樣祝福道。
美利堅合眾國,哈哈,我來啦!推開AIT的大門時我喜形於色,覺得自己彷彿已坐在飛向新大陸的航班上。
離開後我們沿著信義路走,馬路對面是師大附中。我看到一群一群和我年齡相仿的孩子雀躍地步入校門,猜想不少人應該和我一樣是新生,正要參觀未來三年的校園,其中不乏馬尾綁得高高的女生。我曉得附中是全台少數男女合校的一流高中,也曉得它學風自由,資源得天獨厚。
倘若幾年前我們家搬來台北,那會不會是我有幸就讀的學校呢?我站在附中對面的路口,向自己丟出這個無解的問題。
處理過正事再來是觀光時間,我請台北的阿姨帶我到唱片行,這幾天剛好有一張新專輯發行了,來自我最喜歡的二人組 ── 我身邊的朋友沒人不喜歡他們,說他們是國民組合也不為過。阿姨帶我到公館,說汀州路兩側可能會有,要我自己找找。
我和家人約好幾點在台大正門碰面,便鑽入狹長的汀州路,尋找唱片行的招牌。街旁有賣舊書、賣小吃、賣體育用品的店,人行道塞滿了腳踏車,年輕的情侶(我假設在那蹓躂的全是台大的學生)摟摟抱抱,毫不掩飾對彼此身體熱烈的探索。這段路讓我目不暇給,走起來新鮮又有趣,我左探右探,如願在電影院對面、金石堂書店旁邊,找到一家唱片行。
那張渴望的專輯就陳列在入口處最醒目的位置,不可能錯過。CD側標上印著:
1994特別企劃 最新國語情歌大碟
優客李林 捍衛愛情
故事講到這,主角終於出場了。其實我想強調的是這個組合在我的成長經驗中,與台北之間緊緊相繫的關係。國高中那幾年,優客李林的音樂一直是我想像台北、心生嚮往的渠道。
1991年秋天,兩個大男生以出道專輯《認錯》轟動國語歌壇。唱歌的人叫林志炫,有一把天賜的嗓子,清澈透亮的高亢假音似乎能穿透任何雜質,直達聽者的心扉。寫歌的人叫李驥,彈得一手血氣方剛的吉他,歌詞洋溢著純真的少年情懷,旋律細膩流暢。
唱片公司取兩人的姓,將他們喚作優客李林,英文是Ukulele,即風行於夏威夷的四弦琴。那樂器後來被冠上更具綜藝感的名字:烏克麗麗。
李驥同樣也有天賜的嗓子,只是他不幸分配到的是一把沙啞的破鑼嗓,幾乎渾然天成地唱不準音,遇上高音還會忍不住顫抖起來。然而正因兩人的歌聲恰成對比,更能突顯對方的特點,甚至外型也呈絕配:林志炫戴著文氣的細框眼鏡,頭髮梳理得服貼乾淨,像個書卷氣濃厚的學生;李驥總以墨鏡示人,招牌的平頭猶如工地用推土機整地過後那樣方方正正,看似木訥寡言,實為冷面笑匠。
只能說,這對二十五歲的搭檔,各方面都太互補了。
兩人橫看、豎看,都不像當明星的料子。不過唱歌的人實在太會唱,寫歌的人實在太能寫,優客李林的城市民謠散發清新的人文味,溫柔又血性,成了90年代彈唱組合的實力派代表,《認錯》狂賣了一百萬張,現在看來是匪夷所思的天文數字。
而那首餘音繞梁的同名金曲,MV處處是台北的意象 ── 繁華的街道、高聳的大樓、擁擠的車陣,還有台北車站旁那座高架橋。
這幾句歌詞更是傳唱一時:
一個人走在傍晚七點的台北City
等著心痛就像黑夜一樣的來臨
可以想見,當外地的青年學子冒著破音的風險循著林志炫漂亮的音域演唱〈認錯〉時,都會生出這個念頭:有朝一日我得自己一個人在台北City好好走一走,而且別的時段都不行,就只能傍晚七點。
接著是1992年的《黃絲帶》、1993年的《少年遊》,優客李林將年少輕狂的純粹與熱情詮釋得淋漓盡致,一年一張地積累,聲勢攀上了頂峰。1994年與同屬點將唱片的歌手在國父紀念館合辦「五星點將」演唱會(我是透過電視轉播收看的),也與伍思凱合唱溫馨勵志的〈有夢有朋友〉、與張清芳合唱輕快俏皮的〈出嫁〉,前者是各校吉他社團練的必備曲目,後者成為各種喜宴的串場音樂。
然後是我手中這張《捍衛愛情》,只是當時沒人知道,這竟是他們最後一張國語原創專輯。
隔年發行過一張精選,兩人在三十歲事業如日中天之際解散,幾年內盡情燃燒,留下四張國語專輯、兩張英語專輯。那五年恰好是我國一到高二最迷戀偶像的階段,在此之後,國語流行歌離我愈來愈遠。
《捍衛愛情》是一張不折不扣的台北專輯,封面上兩人穿著牛仔裝,像巨人跨越台北的天際線;林志炫腳邊是剛落成的新光摩天大樓,那時台灣的第一高樓。封底則是兩人的側臉,平躺在台北盆地仰望星空,背景是觀音山的剪影。
三首主打歌〈不知所措〉、〈多情種〉、〈輸了你 贏了世界又如何〉,串成「捍衛愛情三部曲」,MV輪流在衛視音樂台首播,成了那年夏天樂迷間的盛事。三支MV的劇情連貫、互有呼應(如今八成會被行銷成微電影),描述一個台北中產家庭的外遇危機,畫面溢滿都會氣息。
劇中,李驥飾演牧師,林志炫飾演吟遊詩人,妙的是,兩人宛如身穿隱形斗篷,主角看不見他們,別有意外的笑點。
CD裡除了歌詞本及歌迷俱樂部回函卡,還附上幾張彩色明信片,正面是兩人的帥照,背面印有典型的唱片文案,這裡節錄幾段:
靜臥千年的觀音
等待的
竟是同等痴心的男子
槍林彈雨下
只要情歌不死
就有永遠的捍衛戰士
我用驕傲的姿勢宣告世人
相信愛情者得永生
這樣的文字現今讀來,當然會感覺有點肉麻,不過當你重聽李驥寫給母親的那首〈I Love You Forever More〉,他以深得李宗盛神韻的唸唱風格,赤誠、坦白地表達自己的感情,毫不隱藏弱點,會明白優客李林曾經叱吒樂壇,靠的絕非宣傳與包裝,他們的確帶給一代人很深的觸動。
拆夥後林志炫推出翻唱專輯《一個人的樣子》,李驥沉潛了一段時日,發表唯一一張個人作《一個李驥》,這兩張專輯光聽名字都寂寞的不得了。李驥的專輯內收錄了一首〈Don’t Cry Baby〉,他啞聲唱道:
他的離開對我是個打擊 但是現在我得更加努力
不一定要第一 總要對得起自己
將來拿得出一點成績 再見面時也好讓他高興
這是何等揪心的告白。
優客李林分道揚鑣給樂迷留下許多遺憾,兩人確實缺一不可,合體時才有那股特別的魅力。少了李驥的拙樸滄桑,又怎能襯托林志炫的從容優雅?少了林志炫用美麗的聲音吟唱自己精心寫下的歌,李驥再有才情,也不免落寞。創作這條路,能有同伴總是最好,互相扶持,沿路打氣。
2006年兩人曾短暫重組,進行了幾場「再見,優客李林」復合公演,卻未帶來新的作品。近幾年林志炫憑藉《我是歌手》的好表現展開事業第二春,被奉為美聲派唱將,然而看他用精湛的歌藝征服現場時,我總覺得似乎少了什麼。也許身旁少了一張戴著墨鏡的撲克臉,專注彈著手裡的木吉他。
如今,不分寒暑、無論晴雨,我常一個人在台北街頭散步。前前後後在這住了十多年,台南對我反而是一個比較陌生的地方。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走著走著,我總會經過AIT與附中的路口,那恰好落在我習慣的步行路線上。
偶然間我會在擁擠的回憶長廊裡駐足,想起辦簽證的往事。後來簽證被打了回票,直到退伍我才有機會去美國。爸爸把青春奉獻給同一家公司,在那裡榮退,用退休金讓我到紐約讀書。
附中大門兩側的椰子樹依舊直挺挺地站著,比我十五歲時記得的樣子更高。走過長長的圍牆,我會不經意往校園裡探探,看能否拾撿幾個我不曾結識的同學,和他聊聊我們不曾共享的命運。
而現在的吉他社,還會練習優客李林的歌嗎?
或許,仍有哪個新生會拿起學長留在社辦的泛黃歌譜,坐在操場邊,在屬於他的年少時光裡輕輕唱著:
而這首歌 Just for you
Just for you
For you
陳德政
寫字的人,聽些音樂,看些電影,讀點書,走過幾個地方。有個部落格叫「音速青春」,有本書叫《給所有明日的聚會》,最新作品為《在遠方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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