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陳昭旨)
如果在台灣舉辦「最妙上班地點」的比賽,李臺軍穩贏。他的辦公室位於全島最高的玉山頂,標高超出海平面3850公尺──把101大樓按比例延伸的話,李臺軍得直上虛擬的第760層。過去29年來,他堅守玉山北峰的氣象站,每隔50天就要上山觀測天候一個月,從30歲一路做到60歲退休。
「他們說的3850公尺是北峰標高,其實氣象站應該是3844.785公尺才對。」李臺軍更正。對他來說,數字的精確度就是應該要計算到小數點後三位。嚴謹的態度源自於他特殊的職業與工作地點,在山上討生活,並不是只有親近大自然的美好一面,你必須連天地的冷酷無情一齊承受。不出錯,才有命活著去做好其他事。
「我不喜歡跟人家『牽來牽去』,有人勸我幹嘛這麼顧人怨、不近人情,可是嚴謹有嚴謹的優缺點,隨便同樣有隨便的好處跟壞處。」訪談以前,原本滿心以為即將見到《漢聲小百科》裡「到玉山上班的臺軍叔叔」,才談了三分鐘,就知道自己完全想錯了。
登玉山早已形同觀光路線,但別忘了,登頂客至多在山頂待一兩個小時拍拍照,運氣不好碰到氣候條件差,只能雙手一攤認賠,下次再來;但24小時住在玉山北峰氣象站的工作人員,不管運氣好壞都得外出觀測,遇到颱風不僅沒有躲在室內的分,觀測間隔還縮短為每小時一次。每次推開門,面對的盡是撼動大地的風和雨。
在玉山氣象站還叫做「測候所」的年代,物質條件不比今日寬裕。李臺軍1980年自願請調玉山觀測所時,步行起點從阿里山開始,路上若是碰到運材車才能搭個便車,否則全靠雙腿。夜宿現已裁撤的鹿林山測候所一晚,隔天途經排雲山莊直攻北峰,算起來可是得整整走上兩天。
山上的日常用水全靠儲水槽,天天洗澡是奢侈的夢想。就連偷喝水的動物掉進水槽,驚覺水中有發臭浮屍,也只能將水煮沸,不當一回事繼續用。食糧則靠工友分著背上山,平均一個人得背負30公斤之重。夏天食物容易腐壞,肉就算長蛆也不能豪邁地整塊丟掉,割除明顯壞掉的部分之後,剩下的仍是得煮了上桌。李臺軍也曾試著種植蔬菜,結果卻大半進了水鹿的胃裡。
在高山上除了吃飽喝足之外,讓自己保暖也是每天都得面對的問題。就算在夏季,玉山早晚氣溫還是僅有3-4度,其他季節更是遠低於零度以下。發電機的有限電力以供應傳輸氣象電報為主,因應之道是由工友撿拾掉落的樹枝作為柴薪,燒火取暖;沒想到這個作法卻出了問題,李臺軍在書中描述,工友覺得自己背木材回來很辛苦,但看不慣從室外回來凍壞的觀測員多燒掉一、兩塊取暖。天地不仁,人情有時卻更扎手難應付。
所幸這樣的經歷在現實生活中已成歷史。1985年新中橫通車,玉山氣象站工作人員得以搭乘公務車往返阿里山和玉山登山口,減少十幾公里路程。1990年,高山用太陽能發電系統也建置完成,而由日本人建於1943年的單層木屋,則是歷經超過50年風吹雨打,終在2000年改建為鋼構屋。
山上工程大不易,平地工人難以適應高山生活,辛苦一天卻沒水可洗澡、沒豐盛大餐可吃,情緒難免瀕臨爆點。任內監工完成太陽能系統、氣象站改建、碎石坡鐵欄杆三項關鍵工程,李臺軍人雖「硬頸」,卻懂得與工人共患難搏感情,在順利完工的前提下居間協調,碎石坡長365公尺,傾斜約達70度,位於玉山風口,相當於中度颱風的強風席面而來時,要是沒有鐵欄杆支撐身子,不蓋你,人是真的會被活生生吹落山谷。從1983年編經費重修以來,救命的欄杆已盡責守護風口30年。
採訪當天,李臺軍帶來一疊他在玉山拍攝的雲(攝影/陳昭旨)
忙著生存之餘,李臺軍可沒閒著,他在玉山練就一身觀測「高山特殊雲」的功夫。一開始沒人教,他自己找日文教科書回來學。他說得理所當然,「看雲是我的飯碗。常常想雲怎麼發生,比對久了就會有經驗。」到了晚上也有得忙,工友趁著供電時間看連續劇,他則是帶著徠卡和Canon相機跑到無光害的停機坪,拍遠方的雷電,也拍月暈和星星的軌跡。對周圍的景致他熟到敢打包票,「只要是在玉山北峰附近拍的照片,我一看就知道是什麼季節、在哪拍的。」
退休之後時間多了,除了在新書《玉山點滴:29年守山人的北峰歲月》訴說玉山氣象站的生活,李臺軍也想寫一本給小孩看的天氣書,教他們看懂天上的雲。當年因為想研究雲而上了山,李臺軍對雲的使命感,看來是沒有下山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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