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中國》是怎樣煉成的？──專訪濱田麻矢-\ 本月大人物 /-OKAPI閱讀生活誌

《少女中國》是怎樣煉成的？──專訪濱田麻矢

作者:楊佳嫻攝影:陳佩芸 / 2025-12-08 瀏覽次數(2068)

AAA 濱田麻矢，1969年出生於日本兵庫縣。神戶大學人文學研究科教授。主要研究對象為民國時期小說中的性別表象，除以張愛玲為中心的女性作家研究以外，在當代文學、台灣文學、美國華裔文學等方面也有著述。作品《少女中國──「女學生」的一百年》為博客來2025簡體館文學年度選書。

說起學習中文的契機，神戶大學濱田麻矢教授說：「因為喜歡漢字啊。」

由博士論文改寫的學術著作《少女中國──「女學生」的一百年》推出簡體中文版以來，不但中國銷售亮眼，在台灣的簡體書籍閱讀群體內也受到歡迎。濱田教授語帶遺憾：「日文版的〈解放軍がやってきた──宗璞とイーユン・リー〉（〈解放軍來了──宗璞與李翊雲〉）這一章涉及六四，被刪掉了。非常可惜，這是我很喜歡的一章。」

少女中國：“女學生”的一百年

從小喜歡漢字複雜之美，也迷上這些漢字的本來讀音。「日文漢字有自己的念法，可是，中華料理『麻婆豆腐』、『青椒肉絲』，又保留了模仿中文的讀音。我更喜歡這些漢字在中文裡的聲音，很漂亮。」

一九八八年，年輕的濱田麻矢入讀京都大學。受到父親喜愛吟誦漢詩的影響，她本想著力學習古典詩詞，然而，隔年發生了六四天安門事件。「看著電視上的報導，非常震撼，班上的中國留學生們對此事也都露出絕望表情。我發現我對於當代中國一點都不了解。」於是，她的興趣開始轉向現當代中國文學。

尋覓最初的研究主題時，因為不喜歡政治宣傳性質太強的文學，老師建議她往女性文學方向思考。但是，讀了丁玲、蕭紅等人的小說，並沒有被打動。當時京都大學附近有一家書店，專賣台灣書（現已停業），濱田去逛逛的時候，發現書櫃裡放了好多叫做「張愛玲」的人寫的書，不知道是不是書店主人特別喜歡。拿下來翻翻，「雖然中文閱讀能力還不好，卻很直覺地受到吸引」。

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張愛玲作品在中國出版界剛剛解禁，其價值尚未受普遍承認，《中國現代文學辭典》之類的書籍查不到，以古典中國研究為主的系上老師們也不知道這位作家。向同學們說起，有一位來自香港的留學生說，噢張愛玲！在香港非常受歡迎呢！

濱田教授露出沉浸於回憶裡的神情：「我還記得從那家書店買了皇冠出版的《張愛玲短篇小說集》，按著書中順序讀，第一篇讀到的就是〈留情〉。小說本身情節不難理解，可是小說人物的婚姻狀態，對我這樣剛剛開始學習的日本讀者來說，卻很難理解。男女主角結了婚，也有正式結婚證書，可是男主角明明還有臥病在床的太太不是嗎？怎麼回事？」她說，後來才逐漸觀察到，張愛玲特別喜歡描寫「妾」或「重婚」在民國時期中國的情形，而且這些「妾」還可能佔據主角位置。其他同時期或較早的現代文學中，主角通常是覺醒青年，「妾」只能是個可憐、落後、邊緣的存在。相比之下，張愛玲顯然對於新舊價值、新舊制度混合交接時期的男女婚戀實態，特別感興趣。

濱田麻矢遇到的第一本張愛玲：《張愛玲短篇小說集》為皇冠出版社民國七十年的版本。

對於張愛玲人生與作品的探索，一直持續到現在。《少女中國》一書中，也收入兩章是以張愛玲及其作品作為主要探討對象。同時，濱田教授也投入翻譯張愛玲小說，今年春天出版了《半生緣》的日文版《半生の絆》。「這是出版社先買了版權，再找到我來翻譯。老實說，本來這不是我最喜歡的張愛玲小說，但是，為了做好翻譯，仔細地揣摩小說一字一句，越來越喜歡，再度強烈感受到張愛玲的心理描寫的魅力。」

《半生緣》的日文版《半生の絆》

《少女中國》本想命名為《民國少女歷險記》，後來與《少年中國》作者宋明煒教授談過，遂改成現在的書名。以「女學生」為主軸，指限定於現代、必須出門到學校去上學的一群女性，換言之，必須是願意收受女性的學校誕生時，「女學生」才能成立。離家學習也意味著這些女性將脫離親族關係建立的交際網絡，而能有陌生人之間的邂逅、探索較大的世界。然而，二十世紀前半葉，無論是中國或者日治下的台灣，大部分女學生畢業後的路就是嫁人，以婚戀來決定自身價值，社會上相應提供給她們的工作非常稀少。在此情況下，現代作家們怎麼去描繪女學生的樣態與心境呢？男性作家和女性作家筆下，重點完全不同。讀者們可以拿《少女中國》作為指南，探索「女學生」的文學面貌。

另外，書中還有兩章討論台灣文學，分別是楊千鶴《花開時節》和朱天心《古都》。濱田教授解釋：「也許台灣讀者會感到疑惑，不過，《少女中國》裡『中國』這個詞，不是指中華民國，也不是指中華人民共和國，比較接近的說法，也許可以說是文化意義上的『中國』吧。」她對於未來真正發展「少女台灣」的研究很感興趣，並很謙虛地說：「我對台灣文學的瞭解還不夠，希望能努力趕上。」

《少女中國》後記裡，濱田教授坦率地寫下女性研究者的種種掙扎。她也提到，日本至今對於夫婦別姓仍有限制；對女人來說，結婚後雖然還可以在大多數場合使用「通稱姓氏」（即舊姓），護照、保險、銀行等重要文件卻必須使用法定姓名（戶籍名）。「我很珍視自己的姓氏，我希望無論在哪個層面上，都能保有原來的姓氏」。因此，她和先生是未在法律上結合的「事實婚」，兩個小孩，長子跟著她姓，次子跟著先生姓，她笑言：「除了要繳特別多的稅、以及未來遺產的處理之外，目前沒有太大問題。我覺得這樣的家庭狀態很舒適。」

《少女中國》一開始的研究發想是：「十九世紀末以來，知識分子以少年的形象來象徵新時代、新國家，那麼少女呢？女性可不可以也是新時代、新國家的主體？」女性意識相當高的提問。濱田教授在自己的人生選擇上，也很看重女性主體性。目前，思想活躍的濱田教授已經有了下一篇張愛玲研究的初步想法，並且和學生們戮力合作，正嘗試翻譯她最喜愛的張愛玲小說《小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