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佳嫻｜張愛玲和她的時代】戰爭羅曼史：愛情、命運與《傾城之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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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這上下兩篇文章的主題設定為「戰爭羅曼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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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戰爭羅曼史，不知道大家腦中有沒有浮現一些形象？老派一點的朋友，可能會立刻想起費雯麗和克拉克蓋博演出的《亂世佳人》吧？新派一點的朋友，可能會想起各式各樣明星演出的好萊塢戰爭片。戰爭片是永遠少不了戀愛故事的，而戰爭片裡頭的戀愛之所以會發生，也往往和戰爭當中生死未卜的緊張感和蒼涼感是有關係的，這種緊張感和蒼涼感，會促使我們更願意緊緊擁抱身邊的愛人。

張愛玲寫戰爭顯然和時代很有關係。她1939年到香港讀書，兩年後珍珠港事變發生，接著，日軍進占中國香港。張愛玲開始投稿進入寫作全盛時期則是1943到1944年，這段時間正處在戰爭的陰影底下。所以，張愛玲的作品跟戰爭有很大的關係，尤其是太平洋戰爭發生之後，整個二戰的局勢發生了巨變，給了她一個可以發展文學才華的空間。

不過，張愛玲寫戰爭和其它作者很不一樣。比起革命，她更願意選擇戀愛或者婚姻這一類的題材。因為她認為這一類題材比較貼近人真實的人生。張愛玲講過，在戰爭的時候戀愛最能夠貼近人本來的狀態，她反而覺得那些冠冕堂皇的論述是比較假的。

《自己的文章》收錄於《華麗緣 散文集一.一九四○年代 [張愛玲典藏新版]》

之前和大家提過，張愛玲有一篇散文，名字就叫做《自己的文章》。在這篇散文裡，她就說，文學史上素樸地歌詠人生安穩的作品很少，倒是強調人生的飛揚的作品比較多，但是好的作品，還是在於它是以人生的安穩做底子，有了人生的安穩做為底子，再來來描寫人生的飛揚的，那才有可能動人。如果沒有這安穩的底子，那些飛揚只能是浮沫而已。

在那個時候，文學作品更追求表現時代力量的宏大主題，張愛玲卻能夠看得更深刻，認識到只表達時代的力量是不夠的，要表現出巨大的力量背後的那個悲哀是什麼。這才是真正人性的基本。

所以在涉及戰爭的內容時，張愛玲她不直接寫戰爭，她也不想寫革命，而是直接選擇了愛情。這種男女間的小事情，似乎不能夠跟戰爭或革命這些巨大的東西相比。但是張愛玲認為，真正的革命與戰爭，在情調上和戀愛是近親，和戀愛一樣，是放恣的滲透於人生的全面，而對於自己則是和諧。因此，關於張愛玲作品的第一個主題，我定為「戰爭羅曼史」，希望能夠通過張愛玲的經典小說，帶大家感受一下戰爭中的愛情是如何體現真正人性的基本的。

傾城之戀：短篇小說集(1)一九四三年[張愛玲典藏新版]

第一個要談到的作品是她的名作，《傾城之戀》。

《傾城之戀》發表於1943年，屬於汪精衛時期的上海文壇，同時也是張愛玲開始在文學刊物上發表成熟中文的創作的第一年。這篇小說以1941年日本侵略香港的那場戰爭作為背景，讓我們看見個人算計與命運交錯之下的男女戀愛。這篇小說由於鮮活地表現出女性爭取未來、愛情遊戲中的得失以及大時代的氛圍，並且聯繫了上海與香港，甚至還有南洋的想像，非常豐富，因此，一直是張愛玲小說中的熱門篇章。不管是一般讀者的閱讀，或學術界的研究，都相當程度地聚焦在這篇小說上。

關於《傾城之戀》我要說的比較多，大概需要用到兩篇文章的時間，這一篇主要圍繞《傾城之戀》所涉及的時代風貌與女性困境，讓大家對主角人物的生活狀態有所了解，也方便大家將命運變化前後的人物狀態做一個對比，獲得更深的體會。

《傾城之戀》這篇小說主要講的是一個上海的世家小姐白流蘇，她離了婚，回到娘家來，娘家的人一開始還願意接受她，可是日子久了，就覺得她又沒收入，而且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在家里白吃白喝，大家覺得她是個累贅。

白家有個熱心的朋友徐太太，給白流蘇同父異母的妹妹寶絡介紹對象，有一天，這位媒人提到了范柳原，說他是個華僑商人，一表人才，經濟情況也非常理想。為了擠掉白家幾個媳婦的女兒，寶絡相親的時候拚命地要拉白流蘇一起去，佔了汽車上的位置，那麼其他那些更年輕的女孩子就不能跟著一起去了。結果最後，范柳原沒看上寶絡，倒是對離婚的白流蘇有點興趣。因為這件事，相親結束後，大家就把事情說得非常難聽。

為了和白流蘇有單獨相處的機會，范柳原請徐太太安排了讓流蘇去香港，而他就等在香港，在淺水灣飯店和流蘇來個不期而遇。不過，范柳原雖然帶白流蘇在香港到處遊玩，卻沒有什麼想認真定下來的樣子，而且，淺水灣飯店裡頭還有一個印度美女薩黑荑妮，好像跟范柳原關係匪淺。後來，白流蘇生氣了，跑回上海去。這下，白家的人更看不起她了，覺得你一個女人，巴巴地送上門去，沒撈到什麼好處，根本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雖然范柳原後來又打來電報，把白流蘇接到香港去，還找了房子安置她，但是這一次范柳原依舊沒有要跟白流蘇結婚的意思，他只是把流蘇當香港情婦一樣地擱在那裡，然後人就離開香港到別的地方去做生意了。

不過，隨著戰爭的爆發，故事開始轉折。日軍炮火攻打香港的時候，范柳原的船根本還沒離開香港多遠，他受到了戰爭的影響，也在這一場戰爭中轉變了自己對愛情的態度。於是，白流蘇的命運也相應地改變了。這部分內容，我們下集再來細說，這裡我們先對白流蘇命運變化前所面對的困境做一個分析。

白流蘇面對的困境有幾重呢？第一個困境來自於她的家庭。張愛玲和她母親的關係很複雜，她很崇拜她的母親，可是她們彼此之間也很疏遠。在《傾城之戀》裡頭，也反映出母女之間的情感並不是真的那麼值得信賴。白流蘇離婚之後她聽到哥哥嫂嫂說她的閒話，她就去向母親訴苦，希望能得到母親的支持與安慰，沒想到她母親居然也勸她回去夫家，領養個孩子，有個名分，熬到最後也可以分到一些財產。

大家可能會想，如果娘家的人這麼不友善，那白流蘇乾脆出去找個工作、自己養活自己，不就好了？這就涉及了她的第二個困境，也就是身分。

身分何以成為困境呢？答案當然也回到小說裡去找。小說開頭的時候說，白公館的鐘比其他的鐘都慢了一小時，他們說自己用的是老鐘。這其實是一種象徵，意思就是說，白公館整個落後在時代之外了。白家就是一個遺老遺少家庭，過的是舊時代的時間，他們在過去是有那麼一點家世，於是就永遠站在高高的台階上下不來。這也就決定了白流蘇不可能找工作，因為你要外出工作就等於拋頭露面，她需要維持淑女的身分。

維持身分的目的是什麼呢？這就是白流蘇所面對第三個困境，婚姻。

她需要找到體面的、經濟情況好的對象。有人說，這部小說的題目雖然這麼蕩氣迴腸，《傾城之戀》其實是一個釣金龜婿的故事。其實，這也是張愛玲世故的地方。什麼是世故呢？就是不天真，不會一廂情願地把現實看成簡化的東西。白流蘇所屬的社會階層，當然也受到新思潮的動搖，比如說白流蘇在丈夫還沒去世之前她就離婚了，這當然是一種我的命運我來主張的勇氣。不過，這並不代表白流蘇是個莽撞的浪漫少婦。我們知道，《傾城之戀》是一個現實的故事，不是一個浪漫的故事，浪漫的故事就會不管對像出身是高是低，像是瓊瑤小說那樣，至於現實的故事，就是一定得要考慮再婚對象的容貌、風度、身分地位，以及經濟條件。

所以，白流蘇陪妹妹寶絡出去和范柳原相親的時候，發現命運之手似乎向自己這一邊伸過來了，可以說是基於一種求生本能，她立刻接住了這個機會。她拋開成見，大膽地和陌生男人下場跳舞，這顯然給了范柳原非常深刻的印象。不過，我們一直說戰爭是這部作品中人物命運的關鍵轉折。這個「釣金龜婿」的故事是如何在戰爭中反應人性真實、寫出深度的呢？我們下回再接著來說。

總結一下這篇的內容，《傾城之戀》的情節是非常通俗的，張愛玲卻添加了不少內涵。例如，我們可以看到當時女性的困境，除了婚姻，這些女性似乎沒有其他證明自身價值的方法。並且我們也可以讀出新舊價值交接的過程是很漫長的，並不是說民國成立了，一切腐朽的舊價值就被丟掉了，這些腐朽的舊的價值仍然主宰了某些人的心靈和命運很長的時間。各位在讀《傾城之戀》的時候，可以特別留心那些關於白家已經過時了的比喻。

在下集中，我們將會談談白流蘇的命運是如何改變的，這主要源於兩方面力量，一個是她自己的勇氣，這是內在的力量，另一個則是那個她沒預料到的戰爭，這是外在的力量。尤其是戰爭這個因素，是如何讓人物體現出人性的真實呢？我們下回繼續來談。

用「聽」的專欄

張愛玲和她的時代

和愛情有關的名言，總是冒領她的名字。
這位苦主，正是名作家張愛玲。雖然創作全盛時期只有短短兩年，卻影響文學界非常深遠。但你以為，張愛玲只談愛嗎？關於張愛玲，你對她的誤解，可能已經太多。
在「張愛玲的時代」你將從這位名作家的人生背景，了解她創作背後的真實緣起。接著，分別從「5個視角」包含戰爭羅曼史、摩登日常、外國人與他們的東方、追尋與告別、情為何物等，深入經典，進而更了解那老時光中曾發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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