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談到竹久夢二,腦海裡多半會浮現一幅畫面:長睫毛、帶著淡淡憂愁的美人,身著和服、身影纖細,那就是被稱為「夢二式美人圖」的代表形象。夢二也因此被譽為「大正浪漫的代言人」。然而,如果我們只停留在此,就會錯過他作品中另一個同樣動人的世界——那些寫給孩子的詩與圖。
夢二不只是描繪女性的藝術家,他同時也是一位為孩子創作的詩人。事實上,他的童詩與童畫正如同一道隱秘的門,打開後,是另一個夢幻卻真切的宇宙。
夢二的童詩,源於他對自身童年的懷想,以及身為三個孩子父親的角色。特別是次男不二彥,幾乎是《歌時計》的書寫對象。1919年出版的這本文集,原是夢二想在晚餐後、睡前吟誦給孩子聽的詩歌。他在序文中說:「孩子天生就是音樂家。」在他眼裡,簡短而有節奏的詩,就像搖籃曲般能自然進入孩子的心靈,伴隨他們的日常與夢境。
詩的音樂性與留白之美
夢二擅長用簡潔短句營造節奏,讓詩像歌謠一樣能哼唱、朗誦。這些詩常以跳接、重複、省略主詞的語法呈現,聽起來就像孩子在說話,率真而直接。許多篇章嘎然而止,不做完整結尾,卻反而留下了回味無窮的餘韻,有如短歌與俳句的留白。
例如〈雨滴〉一詩中,反覆出現「雨滴落下/雨滴落下」,像敲打太鼓「咚咚響」的聲音。這樣的重複既營造了聲響感,也模仿了孩子一邊觀察、一邊口語描述的方式。讀者在朗讀時,甚至能跟著節奏拍手或搖頭,讓詩與音樂感緊密交織。
另一首〈雪人〉,則展現了夢二高超的留白技巧。孩子呼喚雪人,卻沒有得到回應,因為「昨夜大雪,雪人的耳朵和嘴巴都不見了」。詩在這裡戛然而止,看似荒誕卻餘味深長。沒有寫出孩子的感受,反而留給讀者去想像那份孤單與無奈。
收錄《歌詩計》原書插畫&竹久夢二彩色插畫
孩童的眼睛
夢二的詩最動人的地方,在於它們保留了大量兒童視角:孩子對夜晚的孤單、對自然景物的喜怒哀樂、在小事中生發的奇想。讀起來,彷彿聽見孩子的內心獨白。
在〈山〉裡,下雨過後,孩子看見山隆起來了,就推理說:「因為山喝了好多水。」這種帶點荒唐卻極自然的想像,把因果關係轉化為童心的邏輯,讓自然界變得像是有生命的角色。
〈我的村子〉則描繪一個特別的觀看方式:孩子彎下腰,從兩腿之間往山腳下看,眼前的風景變得像一幅畫,結果他認出——那就是自己住的村子。把身體當成觀景框,這種「倒著看世界」的遊戲,正是兒童自發的創意視角。
在〈買東西〉中,孩子興奮地羅列:「娃娃、狐狸面具、彩色鉛筆、軍艦、飛機、西班牙的國王……」最後被母親告知「沒有賣那些東西喔」,孩子只好嘆息:「那沒辦法了,我真想當國王啊。」這份誇張的慾望清單,展現了語言的累積性,也呈現孩子無限延伸的想像力。
詩裡的幽默與哀愁
夢二的童詩最迷人之處,往往在於同時包含了幽默與哀愁,看似矛盾,卻又自然地交織在一起。
像〈大鼻子阿平〉,寫一個鼻子彎彎的怪人,總是走不直路,只能往鼻子指向的地方去。這首詩讀來充滿童趣與笑意,但其中「老是走不直」的無奈,也隱約帶著對人生方向的諷刺。孩子讀來可能只覺得好玩,大人卻能在會心一笑後,感受到一絲憂傷。
〈紅色樹木的果實〉也是典型例子。小兔子離開山裡,孤單地到城裡尋找食物,在陌生環境中徬徨無助。最後發現了紅色的東西,以為可以果腹,卻發現那是公主的髮簪。「因為不知道能不能吃/小兔子好傷心。」這樣的結尾帶著一點幽默感:兔子天真的困惑與誤解,令人會心一笑;但隨即又湧上淡淡的哀愁,因為它依然無法解決飢餓。夢二常用這種「似笑非笑」的場景,把童趣與人生的無奈交織在一起,讓詩在輕盈中滲出深意。
可以說,夢二筆下的童詩世界,並不是一味明快輕盈,而是帶著「笑中有淚」的複雜氣息。他讓兒童的語感和想像成為詩的基礎,卻也把自身的孤單與無力投射在其中。正因如此,讀者才會覺得這些詩既可愛,又令人心頭一酸。

為當代讀者重生的《歌時計》
此次出版的《小黑貓:竹久夢二《歌時計》童詩選》,由研究者王文萱與詩人夏夏共同編選、翻譯。他們保留了夢二的韻律與語感,也根據現代讀者的理解與接受度,刪去了部分過於晦澀或哀愁的詩篇,並精心調整語尾助詞、標點與押韻,讓詩句更自然地傳達原作的節奏。書中還收錄原版插畫及夢二其他童畫,讓詩意與畫意交織。
當我們為孩子朗讀這些詩,甚至只是輕聲哼唸其中一句,詩的韻律就會進入他們的耳朵,與生活的場景相互連結。孩子或許一時無法完全理解,但語句會在腦海裡留下印象,隨著成長而萌芽。或許,你可以把這本詩集放在床頭,晚上和孩子一起讀。當孩子的笑聲、提問與專注的眼神交織時,你會發現,夢二筆下的那隻紅色的蜻蜓,已經帶領我們與孩子,一同徜徉在童心的國度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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