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金字塔的玻璃已成歷史,羅浮宮再次面臨一個關於時間與形式的試煉。」
讓我們先承認吧——沒有哪位建築師能真正擊敗一個微笑。
羅浮宮的核心,從來不是那些被時間封存的文物,而是那張世紀之謎——達文西的《蒙娜麗莎》。她的微笑早已超越藝術評論的疆界,成為全球文化的圖騰。也正因如此,羅浮宮在榮光之下,長期陷於一個難解的困境:當藝術成為神話,建築該如何回應這份「過度的凝視」?
媒體造神:一場竊案的勝利
羅浮宮三寶——《米羅的維納斯》的殘缺古典美、《勝利女神像》的磅礴動勢——固然是藝術史的巔峰,但論及知名度與引流能力,無人能敵《蒙娜麗莎》。
真正讓她封神的,並非達文西的「暈塗法」(Sfumato),而是 1911 年那場驚世竊案。義大利油漆工佩魯賈竊走畫作,使她從一件普通館藏躍升為國際焦點。兩年的失蹤與歸來,掀起全球媒體的狂潮,也讓她從藝術品成為民族情感與文化象徵的核心。
竊賊無意間完成了一場堪稱傳奇的行銷——從此,《蒙娜麗莎》的微笑不再只是藝術,而是新聞、歷史與大眾文化共同塑造的神話。
這份神話,正是今日羅浮宮人潮擁擠、觀賞品質低落的根本病灶。
金字塔的陰影:法國對「新」的矛盾情結
法國人對建築革新的態度,一向矛盾——既嚮往「新」,又害怕「新」。
當密特朗總統於 1980 年代推動「大羅浮計畫」,邀請貝聿銘設計玻璃金字塔時,輿論一度群情激憤。它最初被視為對古典的褻瀆,最終卻以高效的分流與強烈的符號性,反成為巴黎現代精神的象徵。
然而,這段故事早有前史。
十七世紀時,路易十四曾邀請義大利巴洛克大師貝爾尼尼設計羅浮宮東立面,卻最終選擇了法國建築師佩羅(Claude Perrault)的古典方案——那一刻,代表法蘭西文化自主性的勝利。
羅浮宮競圖,東邊的新入口預定地(林貴榮 攝)
羅浮宮「新文藝復興」競賽:一場宿命的現代性辯證
如今,馬克宏總統推動「東側新入口計畫」,正是在貝聿銘玻璃金字塔成功之後,羅浮宮再次面對「外來干預」與「新舊衝突」的宿命辯證。
這場被譽為羅浮宮「新文藝復興」(Louvre New Renaissance)的國際建築競賽,已迅速引發全球高度關注。
旨在解決羅浮宮日益增長的人流負荷與複雜基礎設施挑戰,該競賽於 2025 年 6 月 28 日正式啟動,即刻吸引了一百多份申請,其中三分之二來自國際團隊。申請作品所展現的品質、聲譽和跨學科性,充分印證了此計畫的空前規模及其所面臨的挑戰複雜度。
經過技術委員會的嚴格篩選,由 21 名專家組成的國際評審團已於 2025 年 10 月 7 日召開會議。評審團經過審慎分析與討論,最終選出了五組精英團隊入圍。這五組團隊皆具備建築、展場設計、城市規劃和景觀設計等多領域的綜合技能,奠定了羅浮宮未來變革的頂尖基礎。
這場國際競圖已進入最高潮階段。入圍名單星光熠熠,每一位建築師都代表著對「現代性」的不同想像:例如 SANAA 的輕盈哲思、DS+R 的戲劇張力,以及 Selldorf 的沉穩理性。
無論最終由誰摘得桂冠,新入口的誕生都將是自 1989 年金字塔落成以來,全球建築界最受矚目的文化事件之一。它將定義羅浮宮在二十一世紀,如何以一種全新的姿態「迎向世界」。
(林貴榮 攝)
核心挑戰:極致的平衡與謙遜的現代性
新入口的設計任務,看似純技術問題,實則觸及建築哲學的核心。
建築師必須在這個法國藝術與權力的中心,找到一種幾近不可能的平衡:
既要謙遜地融入佩羅十七世紀的古典柱廊,又要高效容納每年數千萬名來自世界各地的觀眾。
這不僅是設計挑戰,更是文化試煉——如何在象徵國族記憶的建築中,引入當代的速度與流動,而不讓歷史的尊嚴被稀釋?
潛在爭議:兩種極端的陷阱
每一次羅浮宮的改造,都像一場全民公投,牽動著法國人對「現代性」的信仰邊界。
此次競圖的爭議幾乎注定集中於兩個極端:
- 極端現代主義的挑戰(Le Défi Radical):
若設計過於激進,以龐大幾何體或高反光金屬強勢介入古典宮殿,勢必引發新一輪「外來霸權」爭論。這將重演金字塔初登場時的震撼與分裂,但少了貝聿銘那份詩意與辯護。
- 虛假古典主義的陷阱(Le Piège Faux-Classique):
若模仿佩羅的古典立面,以仿石或仿柱的形式「融入環境」,則將淪為懷舊的偽裝。這種「安全設計」或許能取悅公眾,卻無法回應核心的人流與秩序問題,也背離了現代建築應有的誠實與勇氣。
(林貴榮 攝)
在微笑之下:謙遜的現代性
自《蒙娜麗莎》的微笑成為全球符號以來,羅浮宮早已不只是博物館,而是一座文化與觀光的超級基礎設施。
在這個新時代,建築師的野心不應再是爭奪視覺主權,而是學會克制——讓設計服務於秩序、流線與體驗,而非自我表演。
未來的新入口,也許會選擇地下化的謙遜策略,或以透明、輕盈的結構在光影之間消隱自身。不論形式如何,它都應展現一種「謙遜的現代性」:
不與歷史爭奪發言權,而在沉默中完成時代的轉接。
在羅浮宮,建築師的野心終須向歷史與文化讓步。
因為這座殿堂真正的主角,從來不是設計者的名字,而是那個靜靜凝視世界、帶著嘲諷與慈悲的永恆微笑。
當金字塔的玻璃逐漸淡去,羅浮宮的下一個課題,是如何在這微笑之下,讓時間再次變得永恆。
(林貴榮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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