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僅需與自己靈魂中的魔鬼搏鬥的最後和平時代，也就是喬伊斯與普魯斯特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
在昆德拉眼中，小說是映照二戰以來世界神聖真理分解成無數碎片的心靈稜鏡——但這稜鏡也是碎片本身，不能妄求從中拼湊回完整的真理。小說家的創作身影如同他推崇的《唐吉訶德》，因而顯得悲壯。寫作不過是一遍又一遍的再現。當傾斜的傾斜，重複的重複。
在傾斜與重複之上，是歷史的重量。所以人類除了與自身靈魂搏鬥，還得抵抗、擁抱（？）在歷史往復旋渦裡誕生的惡魔。
或者，那其實也是人類本身。
而這正是人類學家哈維．懷特豪斯（Harvey Whitehouse）的《危險的繼承》試圖告訴我們的：當代世界會如此，打開社群充滿黨同伐異，新聞煽情而聳動，其實源自一套人類自演化過程而來的成見或者說心理機制：從眾性、宗教性、部落性。
- 從眾性，是指人類天生會趨同群體，儘管可能只是儀式性無意義的行為（想想我們學生時代為了耍酷、不被排擠做的事吧）；
- 宗教性，是人類透過因果律去理解自然中發生之事，下意識崇拜違反自然的事物（書裡最好的例子是聖誕老公公：會飛天、瞬移，透過讀心術知道誰是好小孩，並且能「解釋」莫名出現的禮物）；
- 部落性，則是個體之間黏合成更大的群體，透過強烈的情感經驗或「識別認同」，把他人變成自家人（這解釋了恐怖主義與國家的誕生）。
危險的繼承：從眾、宗教與部落主義，形塑現代世界的人性起源
警覺的讀者可能會擔心這是某種簡化的社會生物學，把一切問題推給人類「生來如此」，貶抑個人主體的能動。但別擔心，懷特豪斯比我們更警覺。他開宗明義指出：「怎麼會有人願意將一切有關『人性（人類本性）』的討論，拱手讓給那些思維最反動又最簡化的評論者呢？」
言下之意是，他想找回貼近人類，解釋當代危機的敘事權。這就關乎《危險的繼承》的下半部，他輕輕一翻，將當代危機的源頭從眾性、宗教性、部落性變成解方。懷特豪斯的思考是：上述的人類心理機制其實是中性的，它們讓智人（也就是在座你各位跟我）從靈長目人科人屬中脫穎而出。因此，要面對人類危機，請循其本，從這些心理機制著手。
發為實例，是懷特豪斯在書中下半部，不斷以當前人類最大的危機全球暖化為例，說明上述心理機制可發揮之處。
例如透過網紅或名人宣導，再把碳足跡、碳成本的查詢機制，建立成一套儀式行為，藉此利用從眾性；反思資本主義其實是新的野生宗教（這點很接近尼爾・蓋曼在《美國眾神》的觀察），透過「除魅」商業活動減緩碳排放，還有運用「道德化宗教」的威力，訴諸情感號召而非理性論證來打動一般人；最後則是倡導「全球部落」——類似地球村的概念，讓每個人都「有感」自己身處於暖化危機之中，不再只是第一世界隔著螢幕看太平洋島國被淹沒。
懷特豪斯的倡議看起來有點天真。但他也說，我們之所以難以想像，並非不切實際，而是由於慣性思維。至此，懷特豪斯也像是昆德拉所描述的小說家，面對世界的戰鬥姿態了——當傾斜的傾斜，重複的重複，仍奮力舉著知識所形塑的武器長槍，義無反顧。
然而另一方面來說，《危險的繼承》完全不天真，甚至世故得令人警惕。因為它運用的是一套人類「既有」的武器，且不分國家、族群，獨裁或民主；任何人都能掌握這套操作人心的技術。
站在獨裁國家威脅第一線的台灣，自然不能輕視懷特豪斯的觀點。此中我認為很有啟發的，是懷特豪斯指出自由民主政體往往小看「神聖價值」——例如宗教、國族敘事等，對群體的號召力。最好的例子，是美國越戰與阿富汗戰爭的失敗。
視角轉換一下，如果今天的案例不是大（民主國家）對小（凝聚極高的非民主國家），而是小對大——例如台灣對中國，懷特豪斯的這項發現，對我們來說非常「危險」。這解釋了中國為何念茲再茲百年國恥敘事，以及所謂的神聖不可分割。與此同時，台灣如同多數自由民主政體越來越難以「一統」的價值號召人民。雪上加霜也一再被提及的，則是社群媒體帶來的同溫層效應，正加劇分化。
這關乎懷特豪斯在書中另一個洞察：區分「識別認同」與「身分融合」。前者如支持哪一個球隊，喜歡什麼樂團之類偏向語義符碼的認同；後者則如共同經歷情感強烈、定義人生的事件，如戰爭、創傷等。這兩者按照作者的脈絡，本是從小型動員到大型動員的路徑——戰士團體依賴「身分融合」維持凝聚力，但動員大型、匿名的現代軍隊或國家，則需要運用「識別認同」（如國歌、國旗）來團結大眾。
但如今在台灣，「身分融合」越來越難發生，就連「識別認同」也反而成為分化、站隊的工具。例如我們把聽某樂團等於某政治立場畫上等號，把喜歡某品牌視為支持某意識形態。我不是說這行為不可取——甚至讀到這本書之前，我也沒意識到自己的這類行為是反向的「識別認同」，只是我們應該意識或承受自身行為的意義與代價。亦即，當我們面對的是不斷強化神聖價值的大國威脅與不斷分化自身的不對稱——在這樣的形勢之下，即使不追求大敘事，還要強調反向的「識別認同」嗎？
不只有「識別認同」分裂眾人，在懷特豪斯的理論框架之外，還有更大的潛在威脅——AI。AI 教父辛頓（Geoffrey Hinton）曾警告，人工智慧會製造人與人之間的差異：一味討好使用者的AI會強化使用者本來的偏見。這樣的趨勢，我們在社群上應可初見端倪：討論公共議題時，人們順手丟出一張自己跟ChatGPT的對話截圖當作真理。
所以現在恐怕是這樣的時代了：分裂的神聖真理在人類與AI的對話框中，不為外人所知的「恢復」神聖，成為恐怖與偏執。人類不用再與靈魂中的惡魔搏鬥，而是透過AI擁抱祂。
《危險的繼承》試圖讓人類「找回自身」來面對當代危機，但萬一今天世界已非只有人類自身，而是多了智人以外的智慧體呢？再想下去令人窒息，但懷特豪斯畢竟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路徑去思考人類自身，如何把新的智慧體納入這個危險的繼承，將有賴你我的繼承。
危險的繼承：從眾、宗教與部落主義，形塑現代世界的人性起源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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