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人:朱宥勳(小說家暨行動發起人)、蘇碩斌(臺大臺文所教授)。(照片提供 / 蓋亞文化)
▌從連署到筆桿接力:讓每個人都能寫出自己的位置
文學,可以怎麼介入社會?當街頭與媒體空間都受限,書寫是否還能作為公民行動的一種形式?《為什麼相信文學有力量?》這本新書,從一場「筆桿接力」活動開始,聚集了數百位創作者,在網路上共同書寫、彼此召喚。這不只是一場文學事件,也是一場以文字對抗失語與冷漠的集體行動。
在講座現場,發起人之一朱宥勳回顧了這場運動的起點。2025年初,台灣文學圈僅見的大規模參與政治議題,從私下連署開始擴展為開放徵文,進而發展為「筆桿接力」的活動。這並不是一次純粹的政治聲明,而是一場去中心化的書寫實驗。沒有資格限制、沒有評選機制,每個人都可以在自己的社群平台上發表作品。朱宥勳強調,這不只是為了累積數字、名單,而是讓每個人都能以自身的語言、自己的立場,在自己可及的社群中發聲。
這樣的開放機制,也帶來意想不到的豐富性。在詩、小說、散文等不同文類中,最先突破的是新詩。
活動初期,詩作出現的比例遠超預期,也展現了極高的傳播力。像鄭聿的〈寫字〉,以「連署」為引,轉化成關於書寫、表態與承諾的詩意隱喻;另一首〈麻雀雖小〉則以語言遊戲結合政治隱喻,用簡短卻密度極高的文字精準描繪時局。這些詩作打破了詩「難讀、難懂」的刻板印象,證明當語言被提煉得足夠真誠且銳利時,它可以成為一種極具穿透力的表達形式。
小說與散文雖然反應時間較長,但也提供了更長線的作用力。
李靡靡的BL小說〈職業操守〉,在輕鬆的愛情敘事中描繪運動現場的複雜與張力,而黨傳翔的〈拉票〉則以極短篇建構出一個近未來的壓迫場景,從罷免與連署出發,發展為一則關於監控、密告與自由的驚悚寓言,字數雖少,卻令人震顫。這些小說,也許不像詩那樣容易被轉傳,但留下了豐富的想像與再詮釋空間,為後人記錄這段歷史提供了深層素材。
散文部分,則多由寫作者的個人經驗出發,從家庭、族群、身分切入,揭示出更廣義的社會結構。如黃麗群的回顧性書寫,則讓人看見外省家庭第三代對家國認同的重塑與自我命名。
「我不應該是外省第三代,而是這條遷徙譜系中的台灣人第一代。」
這樣的觀點翻轉了傳統族群認同,也提供了對當代台灣政治位置的再思考。朱宥勳指出,在這波書寫中,外省族群以及女性族群的聲音格外突出,這些作品也勾勒出了台灣認同的另一條軸線:在檔案與歷史的縫隙中,留下個體的聲音與選擇的痕跡。
不過,這場行動最終並不止於創作的廣度或內容的激進。更深層的問題是:為什麼我們需要這樣的一場文學行動?文學在這裡的位置,是介入社會?還是逃離現實?又或者是某種無可替代的中介與見證?
這些問題,正是蘇碩斌教授在講座中所提出的核心。

(照片提供 / 蓋亞文化)
▌自由不是遠離政治,而是選擇的權利
蘇碩斌教授以一個極具爭議性的概念開場:「這是第二次反共文學。」但他隨即補充,不同於1949年後戒嚴時期那種政權主導、意識形態明確的動員,這一次的「反共」,更像是一種自由的回應,是來自公民個體的書寫與證言。
沒有人在命令作家要寫什麼,也沒有人必須躲藏在標語後方──這是一次來自個體、來自 Nobody 的自由書寫,是一次集體但不服從的發聲。
在他的觀察中,「筆桿接力」正好挑戰了幾個過去文學界習以為常的想法。例如,過去我們相信「真正自由的作家,應該與政治保持距離」,但這種想法其實早已內化為一種自我約束,反而使得許多寫作者在面對公共議題時選擇沉默。蘇碩斌則強調:「真正的自由,是可以說要,也可以說不要。」如果文學要守護的是自由,那麼它必須也能介入現實,否則便落入了形式上的中立,實質上的逃避。
他也進一步引用沙特的概念──文學是一份「慷慨的契約」。創作者將作品交出去,期望被理解、被回應,而讀者的回應才真正完成這段文學的行動。在這份契約裡,自由不只是寫作的條件,更是閱讀的前提。沒有自由的閱讀,也就無法成就文學。
在這場書寫行動的最大特色之一,就是「Nobody」的參與。
許多參與者甚至選擇不署真名、不顯身分,形成一種「Nobody」的集體狀態。如同在《奧德賽》的故事中,奧德修斯自稱 Nobody 以智勝獨眼巨人,這種「否定自我」的策略,反而成為求生與共存的方式。或許就是文學回歸本質的過程──它不是一種特權或權威,而是一種對自由的實踐,一種去中心化的社會參與方式。

(照片提供 / 蓋亞文化)
講座最後,蘇碩斌提到,文學在今日的認知作戰中,並非提供單一真相的工具,而是提醒我們:視角可以是多元的、經驗可以是錯落的、表述可以是片段卻誠實的。小說、詩與散文並不必須為某一立場發聲,而是要為人的思辨與感受留下空間。面對假訊息與操控語言的權力機器,文學或許無法以數量取勝,也無法真正干政,但可以透過一篇篇作品,慢慢建立對抗虛無與冷漠的敏感度。
最後,朱宥勳提到他在這次活動中最大的期待,是希望這場筆桿接力能為下一代寫作者打開空間。
或許,我們仍然可以相信,文學有力量──因為它是我們為自己、為彼此所留下的證詞。在社群的洪流中,它不會立刻改變什麼,但它能留下記憶的種子,而那,已經是抵抗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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