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歌聲──從山裡面走出來,那是一種絕大的孤獨畫面,從世界的高處,吟唱著,緩緩慢慢,前往,再前往深情,格局壯闊,帶著理性與節制,精準走過瀑布、激流,走出來,走下去,而後經過森林、緩坡、溪河,直至平原處的漫遊,音樂地景的起伏變化展露無遺,由遠入近,最終走入了靜謐的田園,心安思定神清智明,家屋完好,而海,最藍的海,就在那裡,搖蕩波浪絮語。
我彷若撞見了鄉愁。唯此鄉愁並不是哀歌,而是壯闊遼遠的吟誦,歌與詩同行,優美、精緻得教人驚異,像臺灣大散文家唐諾寫的:「……卻又生成一種精巧的猶豫,彷彿在忘情說話同時,我們也還在看還在想。是以,我們傳遞給聽者的便不僅僅是說出有限話語而已,還有那些我們沒說成的、以及還沒想好想完的東西,像是一起看著一個世界,作同樣的夢。其實,是這樣才叫『直通人心』是吧。」
羅思容忘情並深邃地說著,一點一滴地滲透,詩語滴水歌唱穿石,與聽者分享同一個世界、同一種夢,帶著更多的人抵達是洞天,美妙的女兒之境。從〈發明波浪的女兒W〉到〈牙牙學語的女兒K〉,由磅礡如史詩紀事的第一首歌,往下潛,到疊浪之下,歷經肅穆、嚴酷、憂傷、幽暗、俏皮,如是種種,直至最後一首歌饒富情感的純淨,彷彿也抵達最初──回轉童年,或者說折返於原始──是初生的,無論歌與詩都是,重新面對剛剛才發生的、必須直接去指的世界,說出來、唱起來。
整體音樂風格也趨合零雨所欣賞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的上層修辭、下層修辭──從知識分子、菁英式的層疊雕琢語言,轉入接近日常現場的簡單素樸的語言。自然了,這裡說的下層,乃是經過有意義的選擇,而非全然俚俗口語,那是由高度思維與觀看所轉換的低處之美。加拿大詩人關多琳.麥依文(Gwendolyn MacEwen)也說過:「下面那裡有些東西,你想要它被說出。」以是,下降至人世,浩瀚的意義亦絕無縮減。
歌詩在螻蟻。歌詩在稊稗。歌詩在瓦甓。歌詩在屎溺。愈下就愈況,歌詩就愈豐美難擋。《女兒的九十九種藍──聽見零雨》整張專輯舒緩有致、靈巧多變的曲風,教人願意一路隨行。羅思容確實聽見、聽懂了零雨,以歌化詩,如德國大導演文.溫德斯(Wim Wenders)所寫:「音樂將一切融為一體,充滿了感覺與渴望,充滿了家鄉,充滿了父親和母親,是條『漫長寂寞之路』(long lonesome roads)和留下不少『破碎的心』(broken heart)。」羅思容更進一步將孤寂長路、破碎之心等,重新縫合為有所可能的完整生命圖像。
女兒也就有多樣性,人類的女兒、世間的女兒、閱讀的女兒、文學的女兒、詩歌的女兒、音樂的女兒,種種凡此,女兒也是多重維度,或者說幾乎是涵括所有維度,將生命全面地開展,女兒自也成為宇宙的女兒。
最後一首歌〈牙牙學語的女兒K〉,令人盈眶,生起從容且深刻的希望之感。語言還沒有耗盡,還沒有像是義大利小說家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直指當世詞語運用能力所造成的文字瘟疫浩劫──但他依舊相信文學是應許之地,足以讓所有文字變成原本應有的樣子。零雨之詩如此,羅思容的音樂復如是,令旋律、節奏和吟誦都回復本有,不破碎不混亂不閃避,明亮清澈且溫柔,通體舒暢。
九十九種藍,取自零雨詩集《女兒》第一首詩〈東海岸〉,裡面所描述的藍,不可避免地要連結到日本畫家歌川廣重善用的普魯士藍,多樣多層次的藍,幾乎要是無限的藍。這張專輯無疑是以音樂畫成的浮世繪。九十九,距離百只差一步,少了一劃的白,九十九想要抵達之處也許不是圓滿的百,而是回歸到零,直截了當重返生命原初,也就有了這些開闊大器的素白之歌。
真正重要的都不是外部,而是事物的裡面。裡面總是深刻難擋的。一直往下走,邁入人的最深處,聽見了海浪──波浪是女兒的語言,海是女兒的深情,而女兒們的名字是海。我相信,《女兒的九十九種藍──聽見零雨》是一場文學與音樂如歐洲大小說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說的「美麗宛如一次多重的相遇」,更是沉靜得猶如觸碰到無限的奇遇。
古巴詩人何塞.馬蒂(José Julián Martí Pérez)的詩〈關塔那梅拉〉(Guantanamera)被譜成世界名曲:「在我死去之前/我要唱出靈魂裡的詩歌//我的詩歌帶著憂愁/也帶著靈熱/我的詩歌帶著憂愁/也帶著靈熱/我的詩歌是一隻受傷的鹿/要在山間尋找藏身之處」。羅思容唱出了靈魂裡的詩歌,優雅地、隱密地,往深處唱進去。
阿根廷大詩人、小說家荷黑.路易斯.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在講座朗誦詩歌之前,冀望著在場聆聽的讀者跟他一起完成作品──詩人寫出詩,仍需要有人讀才能真正地完成──波赫士這麼說:「那麼你們就為我創造出一些音樂吧!」大巧若拙的羅思容攜手大音希聲的零雨,在歌詩裡製造以心傳心的奧祕,接下來,換成聽者如我們也跟著一起吧,一起來創造音樂吧!
沈眠
1976年生,著有詩集《完全主觀:AV純情詩》、《文學裡沒有神》和短篇小說集《詩集》、詩歌寫作計畫《武俠小說》。獲臺北文學獎、時報文學獎、飲冰室茶集藝文館年度時代詩人獎、寶島之美徵文創作大賞等首獎,多次入選《臺灣詩選》等各類選集。詩作、書評與人物專訪,常見於副刊雜誌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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