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森林の阿里山は／これより數里 奧にあり／枝を交ふる 木々の蔭／昼猶暗く ものすごし（有著大片森林的阿里山／就在這裡進去數里的地方／枝葉橫密 樹影交織／白晝如夜 景色十分驚人）
1910年，臺灣總督府國語學校的老師宇井英仿造日本鐵道唱歌的做法，為全線開通沒幾年的臺灣鐵道創作了「臺灣周遊唱歌」。宇井英曾編寫多本語言教材，掌握文字的能力極強，他將鐵道沿線最為人所知的地方特色寫進歌詞裡，節奏輕快。唱到嘉義時，他特別寫了上述這一段歌詞。
這不是宇井英的獨創，其實日治時期只要講到嘉義地景，幾乎毫無懸念地都會提到阿里山。那麼，阿里山上除了枝葉橫密，樹影交織而使之白晝如夜之外，宇井英說的那十分驚人的景色，是什麼呢？
最近農業部林業及自然保育署阿里山林業鐵路及文化資產管理處出版《阿里山不是一座山》，這本書結合陳澄波文化基金會的企劃，光看書名就讓人莞爾，稍微關心臺灣山岳的朋友一定知道，雖然我們都慣稱「阿里山」，但它的確不是一座山，而是由群山組成的山脈。
阿里山不是一座山
既然是群山組成，自然會有很多不同景致。《阿里山不是一座山》將那「十分驚人的景色」分成「打造的風景」、「獻納的風景」、「自然的風景」與「畫家的風景」四大主題，每個主題之下都先以「阿里山名物」來描寫阿里山風景歷史，再以畫家造訪足跡的「畫家登山記」來呈現日治時期的畫家們如何描繪或記錄阿里山的美景，這本書的架構一目瞭然，容易閱讀。
「打造的風景」選擇以阿里山神木為題。其實，它之所以是被打造的風景，乃是因為神木不只是一棵樹木，而是好幾棵、好幾代巨木，換句話說，「神木」是被繪畫、攝影等造像技術所創造出來的，然而是它或它們的雄偉參天讓畫家們讚嘆。像是石川欽一郎就曾認為神木是阿里山獨特的風景，他曾拿起畫筆比劃神木的參天高度，思考要怎麼把神木的雄偉畫進畫布裡。除了石川欽一郎之外，留下許多漫畫作品的國島水馬、擅長水彩的林玉山，人人都要來阿里山畫神木。
你一定看過一個畫面：一輛冒著黑煙突突前進的林鐵火車繞過神木腳下在軌道上奔馳。這個畫面無論戰前或戰後都被視為是阿里山的經典構圖，其實除了神木，林鐵也是被打造出來的風景，有了林鐵，畫家們才能順利入山，走進生活在那裡的人們。一九二三年，三十餘歲的古城江觀已經畫出了名氣，決定開始到世界各地旅行兼寫生。他從日本內地出發，旅途之初就來到臺灣，專程搭上阿里山林鐵探訪那個森林蓊鬱的神祕之山。神木固然令他嚮往，但鄒族達邦社人更讓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並不是日治史上第一個來自日本內地、進入原住民部落過夜的人，然而古城來此探訪時，剛好遇上達邦社的粟祭，這一場部落體驗旅行，讓他看到阿里山古木之外的風景，他畫下林間聚落，還有在簷下席地而坐的族人。
相較於石川欽一郎仰望神木，古城江觀醉心原住民部落裡的小米酒，同是畫家的藤島武二愛的則是阿里山上的日出。很多人都曾在看到阿里山的日出後讚嘆此生無憾，尤其阿里山早在一九二七年就被票選為臺灣八景之一，藤島說什麼都要去看看這個官民認證的絕美景色，於是一九三四年當他來臺完成臺展的評審工作後，就迫不及待地啟程前往阿里山。天還未亮，他就啟程前往祝山，親眼看著短短數分鐘之內雲層、光線與顏色的變化，藤島深受感動，倏倏地畫下多幅日出與山景之作，一切獻給皇室，那就是「獻納的風景」。
至於「自然的風景」，《阿里山不是一座山》特別爬梳了畫家們如何在山裡描繪山的形狀，以及繪出光線折射與氣流變化下千變萬化的雲海翻騰。擁有豐富而錯落節理的塔山尤其受到他們的注意，陳澄波把握了山的稜線與輪廓，松崎亞旗、矢崎千代二等畫家則用大面積的深色塊凸顯了山的色彩；至於雲海，好幾位畫家都曾畫過，書中根據當時繪畫教學氛圍加以想像，廖繼春還特別提醒學生一定要好好觀察雲海瞬間即逝的色彩變化。過去文人以文字描繪的形象，此時已被畫家栩栩如生地勾勒出來，層次至此多了好幾層。至於那是怎麼樣的自然絕景，那就要讀者們翻開書，搭配著圖畫與文字，細細去欣賞、感受了。
〈阿里山之春〉，陳澄波，1935，畫布油彩，80×128cm，陳澄波文化基金會提供。
〈山之巔〉，陳澄波，1939，紙本水彩，26.9×35.3cm，陳澄波文化基金會提供。
《阿里山不是一座山》這本書，最後以「畫家的風景」壓軸登場。在這裡，書裡特別提出丸山晚霞畫筆下的阿里山緋櫻。這點我非常同意，像丸山晚霞這麼偏愛阿里山及櫻花的日本畫家，在日治時期不多見吧？日治時期曾出版叫做《新高阿里山》的期刊，這份期刊在第六期改為以照片為封面之前，每一期封面不是出自丸山晚霞之手，就是裡頭包含他所畫的阿里山風景、植物畫作。每一幅都畫出阿里山風景與物種的豐富多變，令人屏息。當然，身為嘉義人的陳澄波不可能錯過阿里山的美景，這位在地人多次描繪矗立於家鄉的絕美山系，對陳澄波來說，阿里山不只是阿里山，畫裡還寄託了他對家鄉的愛。
丸山晚霞，〈黃昏的雲海〉，約1934，國立臺灣圖書館提供。
阿里山的自然風景是渾然天成的，但也有住民、統治者及開發者創造的人為印記。早在日治初期，蓊鬱蒼蒼的阿里山就引起藝術家們的好奇，阿里山森林鐵路開通之後，增加了入山的途徑，一九二七年它被選為臺灣八景之一，更讓它成為官民認證的經典地景，引人入勝，喜愛寫生的畫家們無不想要揹著畫具走進山裡，親筆畫下親眼所見，因此才留下這麼豐富的旅行紀錄與讓人歎為觀止的藝術作品。2025年7月由阿里山林業鐵路及文化資產管理處出版的《阿里山不是一座山》，由陳澄波文化基金會統籌，集結蔡易澄、林晏、劉錡豫、阮芳郁、張哲維等人共同撰寫而成。百餘年來，突突奔馳於阿里山林業鐵路上的車輛載運多少揹著畫架畫具的藝術家們進入山裡作畫，而長期關心臺灣美術史的建構的陳澄波文化基金會，召集幾位文字掌握力傑出的作者群，細細梳理遍及臺、日的重要畫家及畫作，勾勒出阿里山豐富多元的藝術面貌，穿越百年時空，阿里山林業鐵路、陳澄波文化基金會與幾位優秀的作者，共同為臺灣藝術史寫下這蓊鬱美麗的山林篇章。
翻讀《阿里山不是一座山》，便會知曉，阿里山真的不只是一座山，它是上天贈與臺灣的禮物，而藝術家們如同信使，將這份禮物遞到你我面前。
蔡蕙頻
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臺灣文化研究所兼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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