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范榮約│ 博識出版中文編輯
如果你走進一間美術館,看見玻璃展示櫃裡是一層又一層的精緻瓷器,牆上掛著偉大名畫,地上立著沉思者和大衛像。此時,卻有人遞給你一隻球棒,請你放心地砸爛眼前一切。這會是什麼心情?
一開始拿著球棒的手,可能有些遲疑。
「沒關係的,砸吧!」
於是一棒,接著一棒。毫無顧忌,放開手,破壞。到後來,腦子像是放空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又好像本來就渴望這麼做,腦子裡的虛空中迸發出無數積壓許久的意念。一陣一陣的碎裂聲,忽然像是最理解自己的語言。那些高高在上的藝術品是多麼美麗,又多麼不堪一擊!碎片四處噴濺,刮傷了臉也毫不在乎,刺痛感竟像一種安慰。此時揮動的每一棒都有了意義,有了對象。這一棒給害了我的人,這一棒給他的共犯,這一棒給我以為會愛我的人,這一棒給那些虛情假意的臉……
這樣一間美術館,出現在尼爾‧舒斯特曼筆下的〈劣行人街〉,收錄在《殺戒外傳:輓歌》。揮棒的主角綺拉原本是學校的模範生,她哥哥是柯爾‧威勒克。如果看過《殺戒》,應該還記得洛文第一次眼睜睜看著法拉第摭取的人就是他的同學,而那個同學就是柯爾。洛文握著他的手直到他死去,卻從此成為全校公敵,認為他是冷血的殺手幫凶。在外傳裡,柯爾的妹妹有了自己的故事。當全校都知道「乖女孩」成了「劣行人」,綺拉以為自己會覺得憤慨、覺得丟臉,結果她只覺得撥雲見日。她來到了「劣行人街」,走進這間美術館。
這個橋段以克制的暴力美學書寫,讀著似有痛快,卻又讓人不自覺潸然淚下。我們會覺得自己像是她,也像是想要遞給她球棒的人;也或許,像是她揮棒時心裡埋怨的人。心情隨著那一次次的破碎聲一起宣洩,又反覆堆疊。
《輓歌》的精彩程度不輸史詩級的《殺戒》本傳。明明是數個短篇組成,讀起來卻依然暢快淋漓。其中一個原因可能就是這種申冤式的角色書寫,讓現實中必然存在的壓抑狀態,在故事中得以被理解和釋放。
但除了被理解,也會被驚嚇。就像刈鐮擁有各式武器與毒藥,外傳的十三個短篇所製造出的暢快體驗無一重複。在〈火星一分鐘〉,鬱悶男孩遇見刈鐮色諾克拉底,彷彿遇到知音。刈鐮說:「我特別討厭你們總督那種擅自安排我行程的人。」男孩說:「我也是。」因為他想到他的父母,和他們是如何粗暴地安排他的人生。
男孩一心想從火星回到地球,父母卻認為火星才應該是他的未來。男孩申請數間地球的大學,卻在遲遲未收到錄取通知後發現原來申請書根本一封也沒寄出,全都被父親攔截。
他父親做的這件事,已經沒辦法用差勁來形容,根本不可原諒,卡爾森永遠接受不了。他跟父母的關係原本就談不上親密,現在已經無法修復。但他們不知道,他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他們以為他生氣是一時的,事實上不是。
他憤怒而孤獨,他要為自己謀求一條屬於自己的路。於是他把握刈鐮給他的機會,決心要幹一番大事。正當我們生出幾分心有戚戚,以為這是一段慷慨激昂的勵志故事前奏,希望男孩接下來順利擺脫以愛為名的親情枷鎖,他籌劃的大事卻在我們眼前變了調。變調的過程卻又如此順理成章,令我們為自己的後知後覺感到驚悚。
到了故事尾聲,我們可能才徹底恍然──啊,是他!這個「他」,也不僅存於故事中,真實世界中更有無數可與之比擬的對象,歷史上的、社會新聞上的,甚至是我們身邊的。我們與惡的距離,不過如此。那些反社會人格的人乍聽之下像極了平面的反派角色,但他們的受害者心態其實多麼容易同理。甚至在某些時刻,「他」就是我們自己內心黑暗角落的一道聲音。
暢快,驚悚,哀傷。《輓歌》的旋律還不只如此。有些時刻竟是幽默好笑的,且與整部作品的基調毫不違和。那種笑點帶有力量,讓人吃驚而難忘。
〈遠離動物以策安全〉裡,刈鐮菲爾茲自認品味高尚,講究穿搭,生活優雅。但他情緒易怒,誰惹怒了他,他就摭取誰。他自私刻薄殘暴又自我感覺良好,簡直貼合所謂慣老闆的形象,直到他養了一隻狗。
菲爾茲不得不承認,他喜歡這種單向溝通。守規矩的狗能讓他暢所欲言,不擔心被打斷,被轉移話題,甚至被質疑。
與狗相處的生活描繪,讓他的人格逐漸立體起來。讓可憎的他,顯得可笑,也可憐。
牠的眼睛緩緩眨了一下,然後緊盯著他,粗聲粗氣叫了一聲。那算不上吠叫,卻讓菲爾茲想起過去他母親數落他之前吸引他注意力的那一聲輕咳。
「慣老闆」在他的愛犬面前變得卑微起來,揭露內心的原生家庭創傷。不禁讓人懷疑小說家是不是把曾經遇過的惡人,寫成這種不尊貴的刈鐮,好同情他,也讓他在故事裡成為不朽的笑話。
《輓歌》就這樣在本傳打造的刈鐮世界中開闢了許多新故事。羅蘭‧巴特說作者已死,那麼續寫外傳就像是作者復活,為已然完整的《殺戒》三部曲生出一塊意想不到的拼圖,讓看過本傳的讀者擁有了極致享受的特權。現實中你無法宣洩的,沒關係,在故事裡,我們盡情砸吧!
延伸閱讀
1.就算所有關係都留不住,也能活得燦爛? ——讀《我的第五百年十五歲》
2.那些不能被AI取代的,是我們丟失的——讀《我們班導是機器人!》
3.當我們以.為孩子在「浪費時間」——談吉卜力動畫原著小說《借物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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