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與傷口的莫比烏斯環──談《烏鴉與猛獁》存有的人道動物園-作家專業書評-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自我與傷口的莫比烏斯環──談《烏鴉與猛獁》存有的人道動物園

作者:曾稔育 / 2025-03-17 瀏覽次數(1127)

「我們還要活多久？」

多年前，讀到胡遷的〈獵狗人〉，那句由兒子發出的嘆息，道破著人在傷害與被傷害之間，對生存持有的無奈。那或許源於所有人心皆有過的一片荒蕪，然滋養那片血色陰影的，實則源自他者與更外層的社會結構。

鴻祐從這般體悟，揮散出8篇表面看似無關，但卻複雜交錯的短篇故事。瀰漫於敘事裡的煙火，如現實與精神的火光，引領著各篇主角，進行傷口的接力賽。

烏鴉與猛獁

▌目光悲鳴著太陽

開頭的〈烏鴉與猛獁〉透過夢中的動物園，質問著人存在的意義。在主角視網膜破洞後，那些游移在人身上的野獸，不外乎是一種比現實還清醒的夢。身旁的烏鴉，叫囂著生命的意義；猛獁的象鼻，環繞著活與不活的遲疑。種種的虛構，不直述工作對人的傷害，反倒在結尾將主角置回夢裡，於猛瑪與烏鴉悲傷的凝視下，參與了安葬自己的喪禮。

那大抵定調整本書的其一定調：以剔透的筆鋒，捕捉個人存在的意義是如何不斷地被奪取。如〈脛骨之海〉中，於八仙塵暴倖存的楊，被朋友、渴求流量的自媒體，乃至於慈善團體，當成一種證明自身良善的標本。〈遠行〉同樣描述尼特族主角如何被K簡化成研究對象，而非真實關心的課題。種種的一切，更隱約批判著現行的政治正確，已與資本主義有著纏繞的繁複關係，所有人在特定時間點，都僅以簡化的標籤被人認識與消費。但在眾人散場後，那些傷痛依然存在，且將人拉入更灰暗的深淵。

這些幽微的苦痛，無疑來自目光的暴力。以此來說，〈年獸〉更進一步描述著過年間，圓桌上的視線總混雜著打量，在將人定價與分層時，也不斷地產生壓迫。文中一句「真正的生命其實是剝奪」，伴隨乍然現身卻又迅速消失的年獸，顯露出存在意義的消逝，往往源自於一種對他人眼神的害怕與拒斥。

▌或許我們終將苦行且燃燒著

如同光與影子，被目光灼傷的主角們，終是不斷地探問「自己是誰？」或「活著還能有什麼意義？」，那種近似籠中籠的問題。正如〈烏鴉與猛獁〉說道：綠世界生態農場造了自由的鳥園，但人進去後，不知道是誰包圍著誰。

這似乎也觸碰到當代「自由」的弔詭。人想要在有限的生命裡，搞清楚什麼是真正的自己，有時需要的是「沒有盡頭的探索」。在無盡的渴求裡，〈兩母〉巧妙地運用「詐欺」與「尋母」的表面情節，並於結尾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所有欺騙都在等待這場拆穿。」說明在無可避免的創傷前，一個人唯有誠實才能逃離「加害與受害」、「自我與創傷」的莫比烏斯環，來走向找尋自己的道路。

此外，純粹的行走似乎也是《烏鴉與猛獁》回應如何找到自己的重要答案。如〈脛骨之海〉、〈遠行〉與〈水造的路徑〉，都顯現男性在面向自身的失能，所有的行走都伴隨痛楚，但如〈年獸〉所說，這種不計較任何代價的尋覓，其實笨得聰明。一如世界上許多事不曾看過，不曾經歷過，便不曾真正地理解。理解是如此，那麼自我始終不可能透過「純粹的想」，來避開「實際的行走」。

別於男性擁有的創傷，〈鄰居〉以綁架作為開頭，討論瓊枝在面對前夫時的隱忍。對於破敗的家，瓊枝以「沉默」的修復作為抵抗，來反向控訴丈夫：「無能持家的男人，總是透過談論更大結構的國，來逃避自身應該負起的責任。」但這並非單純地把男性視為加害者，而將女性視為受害者。以〈鄰居〉與〈兩母〉並置來看，不難看出男性在父權社會裡，在成為剝削女性與其主體意義的加害者前，首先也是「被期待」的受害者。

但在越過創傷的同時，那些他者的目光也宛若殘酷的太陽。走過大火，〈遠行〉感嘆有些怒火燒得太久就把人燒回原點。那種主體的困境，無妨也回到一種自我與結構在拉扯中，彼此是相互敵對，卻也仰賴彼此才能相互存在的矛盾關係。

「笨得聰明」往往是看破那種矛盾，而延展出的土法煉鋼。唯有燃燒過自己，才懂得什麼是自己的苦行。

▌活成餘燼的花

〈頭的幾種修繕方式〉作為本書的壓軸，別於前七篇作品，有著未來科幻世界的設定。文中藉由「機械頭顱」的打開，回扣到整本書如何將創傷視為精細的藝術品，重談創傷、主體與文學間的關聯。

文學作為一種思想的分娩，而《烏鴉與猛獁》所呈現的，是以非陽性的語感，重新去談當代主體建構的權力控制問題。對比於胡遷，鴻祐的所思總帶著另一種善感的溫柔，是把那些明明很痛的鮮紅，降成黃昏殘有的餘暉。

散步人道動物園的籠中籠，看著不斷錯過的煙火。那些不急著貼上標籤，甚至有點想要撕掉標籤的寫法，正是種微權正義的修復術。它退至議題背後，回過頭來談，這種消費「議題」雖是處理邊緣族群傷口的方法，但過於快速而方便的談法，時常也扯出另一道任憑餘生也難以痊癒的傷。

那種對人性的細膩觀察，建立於作者獨具敏銳的同情。以此作為寫作核心，在《烏鴉與猛獁》裡，也能看見道德倫理對文字技藝的影響：透過消解經驗的細解，撤除繁複的傷害辯證，一種「我們會活下去」的輕柔宣言，取代「我們要活多久」的虛無困境。也或許，獨屬於《烏鴉與猛獁》的詩性時刻，正是從「關懷」去調度文學技巧的人道之心—以筆下的餘燼，將不斷的遠行生出屬於自己的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