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會議》（Conclave）由愛德華·伯格執導，改編自羅伯特·哈里斯的2016年小說。（圖／傳影互動提供）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我們常憤恨政治腐敗，彷彿憤怒是王道也是流量。但《秘密會議》卻在訴說一個人在當高牆無所不在之時，他孤身走出一段路，靠著不斷的懷疑與跟隨它的思考，他並不代表善惡的較量，而是相反於懶惰的憤怒或妥協，他選擇純粹代表著希望的本身。
你有過這樣的感受嗎？走進人群裡，更確切知道你只有「一個人。我記得曾在中國劇《鶴唳華亭》的開場看到這樣的一幕：一不受寵的皇子，在大片雪色中對著一扇塗滿死人紅的大門哭泣。那扇象徵權威的大門不讓他去看瀕死的母親，同時更像是幾千年死亡的人在看一個鮮活的青影。如斜睨著這一顆石頭激出的小水花，鏡頭逐漸拉遠，像是人類不斷反覆的夢境。
人是體制下的小小影子，要如何不活成其中的一個檔案？《秘密會議》就是這樣的美感，很像是主教長勞倫斯的一場重播夢境。在選教宗的那幾天，反覆著挑戰各種權威，甚至也險些被自己仰賴的權威給抓了去，成為他周圍暮氣沉沉的檔案。
人們習慣政治戲的冰冷，但政治戲裡的孤身才是最精要的。政治累積上歷史的腐氣，如將一有良知的人放在荒漠上踽踽獨行，你看著歷史一個誤差就要淹沒他。
人們還是崇拜沐猴而冠的人，良知者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人。這是遠觀政治戲的美感。政治戲不討喜也是這原因，它讓政敵看起來是壓模多年的群組，一打開烏鴉滿天，聒聒齊鳴。主角不知敵手在哪（四面八方）的孤單，像信鴿誤入滿天鴉群之中。
（圖／傳影互動提供）
電影《秘密會議》中掌管人事的主教長勞倫斯就是這樣的信鴿，他本只想忍耐度過這次的更替選舉，但在過程中卻意識到我是誰，及我在做什麼的荒誕與無助。
主教勞倫斯從前任教宗死後，就正式墜入一張權力的羅網中，愈掙扎或愈是心理鬧著潔癖，愈要處理權力養出的人心慾望，它們像池裡錦鯉般張大了嘴，不知要什麼地只管要。主角勞倫斯的命運讓人想起聖經上寫的：「我差你們出去，如同羊進入狼羣。」
但你看到後來會發現，不僅是掌管選教宗事宜的勞倫斯，連包含片中逝去的教宗，在自己管理的教廷裡，都只是一頭被差入狼群中的羊。他苦心讓教廷維持平衡，在病重時仍堅持勞倫斯掌管他最厭煩的人事工作。
（圖／傳影互動提供）
教宗沒有天真到以為自由派前進了，保守派就不會再起，他也清楚這些極左極右者都將是以自我為中心。你在觀影時可能也會如我一樣，發現教宗瀕死前也是頭無助的羊。甚至死後只是一個符號一般。政治它總捉弄著群聚為盲的人，且無處不在。
但這故事有個很動人的核心，不是故事的具體線索，或是發生在該聖潔教廷的罪惡，而是人性略略高於其他物種的特質——我們會因懷疑而思考。
導演愛德華柏格一開始就安排出許多細節裡的魔鬼。如主教們抽菸完留有一地菸蒂、主教划手機的無聊姿態、做出教宗死前仍在辦公的形象，相對於即將面臨的神人選擇，整個呈現出的不是罪惡，而是ㄧ種放任與跟從的輕慢。
我們隨著勞倫斯進入各主教的野心，即便他在選舉前說出了：「我們的敵人是『確信不移』，我們要選擇能擁抱自己的『不確定性』；能背負罪惡繼續前行，才能真正寬容，因為『寬容』的敵人是『確信』。」人們仍然以為他是在為自己的朋黨助威，即便是勞倫斯的好友貝里尼都以為他深懷野心。導演高明地讓我們感到勞倫斯孤身一人的困境，並輕易感受到了人們對權威者裡所當然蔑視的原因。就像是網路動輒有人留言：「笑死」一般，群體共享質疑高位者的快感。
（圖／傳影互動提供）
然而輕蔑容易，勞倫斯是最適合輕蔑這場選舉的人，但他卻做出同黨不理解的行為，他打開了教宗被封印的臥室找線索，且忍不住在教宗床上狠狠哭泣。
他也懷疑自己，他對教會的信賴快崩解，一如之前在世的教宗。他也可以憤怒與輕蔑，任由政治變成猴子馬戲團，像我們現在國際社會的氣氛一樣。
但勞倫斯這個角色既可悲又可敬，就如多數人類，當知道自己可能當上教宗時仍有一絲喜悅，渴望著成為第一個識得神的「若望」。編導將他往人性最模糊的地帶寫，原來自己是這樣想的嗎？在新任教宗終被選出來時，他不僅經歷了同儕的野心爭鬥，自己也發現了他不可信的一面。
因此許多人說飾演勞倫斯的雷夫范恩斯最應該得本屆奧斯卡影帝，他將那些對自己的矛盾都化為不可說的情緒，他也成為自己懷疑的人，演出的層次之深，較《粗獷派建築師》男主角的回應外界，勞倫斯更是成為自己魔鬼的人。
有如電影一開始，貝里尼主教說出教宗的信心危機，勞倫斯也看到了自己對於權力之門的叩問。電影裡大片的素白與紅、制服與天地的交織、殿堂廊宇與神像的對問，都是野心與希望的對峙。
（圖／傳影互動提供）
它先讓我們看到了所有可以失望的理由，失望似是這麼簡單輕鬆，讓我們看到主教們的慾望與虛榮，戰爭又近又遠的狂熱、靠近權力的難以自拔。
但莫名又讓我們看到了希望。前教宗病危時仍不忘留下文件，執行可能無救的事。勞倫斯在自己靠近頂峰時，仍然不忘懷疑自我。他們的希望都不是來自於末尾的神啟，而是活成了希望本身。
這部電影其實不一定要與宗教觀呼應，因為它本身更探究人在今日混亂，失去價值觀的時代，失望與憤怒都是很懶惰的事，而擁有希望則是很私人日夜的努力。即便片中人們對教宗的去逝很粗率處理，但他之後仍以不同方式存在著。
讓人想起文豪費茲傑羅死前憤怒著自己曾自暴自棄，懷疑自己無力回天，但他最後一刻仍在寫作，如同一個不間斷的呼求。
電影的最後，當勞倫斯南柯一夢般打開窗子，在森嚴的教廷外飄來的是輕快的笑聲，在他努力了一場無人知曉的的奮鬥之後，好像他個人什麼也沒留下。
但他終究讓人看到了希望，即便是與他無關的希望，有如那位教宗留下來且不間斷的沉默之聲。
※本篇文章由作者個人創作授權刊登※
《秘密會議》（Conclave）
由愛德華·伯格執導，改編自羅伯特·哈里斯的2016年小說《祕密會議》。電影主演陣容包括雷夫·范恩斯、史丹利·圖奇、約翰·李斯高、沙吉奧·卡斯特里圖和伊莎貝拉·羅塞里尼，講述選舉下任教宗時，勞倫斯主角掌發現多位候選人的秘密及醜聞。此片入圍第82屆金球獎六項大獎，贏得最佳劇本。本片獲得第78屆英國電影學院獎最佳影片、最佳英國電影、最佳改編劇本、最佳剪輯四個獎。而在第97屆奧斯卡金像獎上入圍八項大獎，最終贏得最佳改編劇本一獎。
作者簡介
「你花最多時間的，終會變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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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迷、電影痴，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娛樂線採訪與編輯資歷二十餘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筆耕。 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評審、金馬獎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 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散文書寫散見於報章雜誌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幼獅文藝》，及「博客來 OKAPI」、「非常木蘭」、「書評書目」等網站，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 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
著有：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邊緣人手記》、《階級病院》；影評集《當代寂寞考》、《反派的力量》、《長夜之光》、《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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