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桐豪／他和體制對著幹──台灣黑電影教父蔡揚名-不讀不知道！-OKAPI閱讀生活誌

我看蔡揚名的電影很早、很早，但知道這個人的名字和故事卻非常、非常的晚。

小時候看電影的契機，除了被長輩帶去電影院，便是宮廟的酬神電影了。五府千歲、田都元帥聖誕千秋，廟埕上歌仔戲、布袋戲輪番上陣，旁邊團團包圍燒酒螺、烤香腸、叭噗攤販，最高潮是晚上一段扮仙短片跟兩部下檔院線片同映的露天電影。鍵盤打出上述文字，意識冒出下列一長串電影片名：《小妞．大盜．我》、《情人．看刀》、《箭瑛大橋》、《在室男》、《美人國》、《新桃太郎》、《大頭仔》、《殭屍小子》……這些廟會影片，內容葷素不忌，生猛有力。電影本事所謂何物？至今已多半不復記憶，然而銀幕下大人小孩面對銀幕上的顛倒夢想，或者歡笑，或者尖叫，那畫面仍烙印在腦海中。臉書追蹤一個叫做「毒脈」的邪典（Cult Film）網站，粉絲們對這些電影念念不忘。然而很慚愧，我是讀了《天涯總有相會時：台灣黑電影教父蔡揚名》，才發現這些電影的導演或者監製都是蔡揚名。

天涯總有相會時：台灣黑電影教父蔡揚名

台灣電影史提及八○年代，不外乎兩個論述系統：一個是侯孝賢、楊德昌領軍的台灣新電影，在其對立面是朱延平、許不了。侯楊如何與中影的吳念真和小野合作，與黨國機器對著幹，年輕才子如何相濡以沫，惺惺相惜，以及後來漸行漸遠的因緣聚散，學界已有車載斗量的研究，然而幾乎是同期問世的台灣黑電影，蔡揚名是如何提攜朱延平，師徒合作拍出《錯誤的第一步》，蔡揚名又是如何拍《女性的復仇》、《舞女》等片，對鄉土電影與幫派敘事電影的升級，這個脈絡的研究卻付之闕如。

電影海報由國家影視聽中心典藏。

關於蔡揚名，維基百科僅有兩三百字的描述：「台灣影視演員、導演，雲林北港人，導演蔡岳勳的父親。1963年當兵退伍，隨林福地導演進入電影界，做台語電影場記、演員。1969年執導其第一部電影《淚的小花》（台語電影），1973年執導其第一部國語電影《乞丐與千金》（《方世玉》），被張徹導演賞識，成為邵氏合約導演。因邵氏合約關係，離開邵氏後改用歐陽俊名字執導，1980年代後的《天生寶一對》（吳宇森監製）等片恢復用原名。」

老導演名為揚名，但生平幾乎無人聞問，是何以故？學者蘇致亨《毋甘願的電影史：曾經，臺灣有個好萊塢》爬梳台語片興衰起落也許可以提供答案。上世紀五○年代，台語黑白片平均年產百部電影，僅次於日本、印度，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證全世界第三大劇情片生產國。其時，我們有會講台語的泰山、007，也有本土勞萊與哈台，無論是古裝歷史、奇幻恐怖、懸疑推理等，種類多元而豐富.........然而始於五〇年代中期，在七〇年代衰敗的台語電影黃金年代，卻因為技術落差與文化政策的長期壓迫，而不了了之。

毋甘願的電影史：曾經，臺灣有個好萊塢

《天涯總有相會時》前半部，蔡揚名職業生涯的起落可謂這段毋甘願電影史的註腳：1937年出生，父親是三輪車伕，十五歲北上，在洗衣店工作；因懷抱電影夢，考入電影公司，以白俊之名演《紅塵三女郎》，同時也在瑞芳福隆的小戲院當經理；退伍後，跟在林福地身邊當場記；二十六歲，他以陽明之名拍林福地《金色夜叉》，電影大賣，他成為台語電影第一小生；其後，《悲情城市》、《黃昏的故鄉》，賣座電影一部接一部，十餘年一共拍了上百部電影，當時台北一套房二十幾萬，他片酬一萬五千元，賺了好幾百萬。

初出道時的蔡揚名（蔡揚名提供）；海報繪師陳子福勾繪蔡揚名神韻（國家影視聽中心典藏）。

蔡揚名演出電影超過150部，圖為《寶島夜船》《夕陽西下》劇照，同戲女演員分別是金玫、素珠。（國家影視聽中心典藏）

1965年，國產台語影片展覽會選出十大男明星。左起：石軍、金塗、陽明（蔡揚名）、高鳴。（國家影視聽中心典藏）

七〇年代初期，台語片式微，兼以電視普及，許多台語片演員轉戰拍電視劇，然而台語片天王與龍套演員一樣領兩三百塊，無異於虎落平陽，經驗老道的他協助朋友拍華語電影《真假金龜婿》，投資的片商嫌棄說道，叫一個台語片演員來導國語片，不如把錢丟掉淡水河。他說他不求名，不求利，單純來幫忙，影子導演拍出的作品，經費有限，運鏡巧妙，被張徹延攬去香港拍《方世玉》。轉戰香港後，1973年他被邵逸夫延攬至邵氏，拍了《警察》，與倪匡、邱剛健、吳宇森等電影人結識，要風有風，要雨有雨，但仍適應不了香港快節奏都市生活，返台以歐陽俊之名，拍了《少林殺戒》、《龍虎群英》，為武俠片注入台語片的質地和氣味，因深諳商業電影宣傳之道，改編古龍作品拍了《大地飛鷹》、《五花箭神》，其選角和拍攝，皆是前所未見，電影賣座自是理所當然。

1979年，他找朱延平改編馬沙同名暢銷書，拍《錯誤的第一步》，電影大賣，也直接和台灣審查尺度直球對決，《錯誤的第一步》一開場從黑暗深處走出的腳步，不只走出了社會寫實片風潮，也象徵著台灣將走出壓抑的戒嚴時代。大量以社會寫實之名的犯罪電影冒了出來，蔡揚名此後也有了「台灣黑電影教父」的冠冕。

演員出身的蔡揚名擅長為演員說戲及示範。（左）《小妞．大盜．我》演員秦漢、（右）《情人．看刀》演員鄭少秋與林青霞。（蔡揚名提供）

（左）《孤戀花》中的蔡揚名與陸小芬（蔡揚名提供）。
（右）原著作家楊青矗（左二）到《在室男》片場探班，與導演蔡揚名（左一）及演員陸小芬、楊慶煌合影。（楊慶煌提供）

日前，國民黨立委陳玉珍提案刪公共電視的年度總預算23億，嗆聲要台灣影視產業「丟掉那隻要飯的碗」，其氣焰囂張，背後實國民黨徒根深蒂固的極權思維。在蔡揚名的年代裡，歌星唱歌要歌星證，演員演戲要演員證、影視產業工作人員在老三台拍電視、在中影拍戲，得和新聞局、電檢處周旋，層層審批，仰人鼻息，但蔡揚名不甩這一套，電影生涯下半場，他處處碰壁，然而眼前走頭無路，就殺出一條路。

踏出錯誤的第一步，不慌不忙，心頭篤定，一步再一步，終於在2021年走到金馬獎頒獎典禮，領到終身成就獎。屈指算算，這一路走來，吳敦曾在他身邊學電影製片，侯孝賢做過他的場記，朱延平做過他的副導，成龍當過他的武術指導，李屏賓曾是他的攝影師，吳念真是他的編劇且合作多年。三輪車伕之子身段柔軟卻硬頸，他和體制對著幹，也成了一代電影教父。蔡揚名拍了百餘部電影，但沒有一部比《天涯總有相會時》自己的人生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