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抵制「療癒」這個詞彙，發誓自己絕對不要使用這個詞。但是經過十幾年，夏威夷的清風吹拂我的病軀，讓我重新思考：這也許能說是真正意義的「療癒」吧。
——坂本龍一《我還能再看到幾次滿月？》
這是洪凌創作生涯中，最「療癒」的一部作品。
蝦米？療癒？你別說笑了吧？洪凌的作品不是一向充滿色情變態、暴力悖德，詭譎多變的用詞與敘事惡整讀者，怎可能跟「療癒」這種指向平穩寧靜的詞彙扯上關係？
洪凌的每部小說，都像是一張血淚與華麗文字織出複雜花紋的斑斕織毯，除了令人驚駭辣眼的故事要素，更有著反直覺的閱讀體驗，讀每一句都要反覆斟酌其意。正如其日文小說選集《黑太陽賦格》譯者桜庭ゆみ子所言：「面對已經習慣既有價值觀、世界觀，將它們視為理所當然的讀者，洪凌的戰略是首先造成他們的混亂，然後再揭露出其實可能還有新的價值體系存在。」同時，其作品每每挑戰著肉體幻設的可能性。前一部長篇小說《混沌輪舞》，就展現了超銀河世界觀無比奇異的性交、生殖、愛虐樣態，更以此推演出帝國、神話與生物等異色流變的超絕想像力。洪凌的創作總是不斷往極端邁進，也讓讀者忍不住期待，再往前走還有什麼新的可能。
黑太陽賦格 (電子書)
混沌輪舞 (電子書)
主要角色都是超神般的存在，沒有壽命問題（再如何傷損，最根本的神髓不會完全消失）、能力超脫物理法則，不受物質空間束縛、出入於次元之間，由意念而創生實存，必要時甚至可以彼此穿透、共享存在。這樣超脫物質限制的世界呈現，不是我們能用日常體驗去理解的。但本書並不以抽象的概念詞句，表述這些沒有三次元身體限制的飄渺實存，反而運用具象事物的細節陳述、（後設地）援引各種文類要素（比如說，佔據本書大分量的武俠文類之角色器物場景），回過頭來，投射在我們的三次元感知體驗上。於是，角色存有們就在多維度空間造愛、品酒、按摩、拍照…或許也因此，各種事物就像新詩的意象一般幻化來去，劍是愛侶、劍是親人、劍是歌曲……。即使感到迷惑，也能體會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幻夢氛圍。
洪荒瀰漫超銀河
因此我們看到，本書在太空歌劇故事類型當中，極罕見地以「醫療」為主軸。洪凌一直以來就擅長描繪肉體的異變，以及用痛苦與歡愉調制身體的情色行為，這次竟然將醫療書寫納入其中——是呀，脫卻現代醫療體系的冰冷架構，醫療行為不正是一種調治身體的肉體行動嗎？於是我們看到這些超級神祇之間彷彿ＳＭ表演的診療活動：把脈按摩養生、服藥、注射、手術……
每一種醫療行為，都在這樣的世界觀下呈現出獨到的妙趣：一開始不斷出現滐兒服藥鎮靜的場面，到後面卻出現「藥的自主暴走」、「藥與毒的兩面對映」，而後者的出現為滐兒帶來了翻轉自身毀滅力量的運用。綜觀六章，可以說「切除手術」是一直伴隨著故事線的重要因素，某些章節的主角因為各種不同的邪神附身而失常，都是靠著診察手段找出來而切除開來。初期由滐兒的爹帝操刀，在藥與毒的翻轉出現之後，滐兒也能將劍的破壞力量翻轉為治療之力，為更龐大的存有做出切除。像是手術刀的意義一般：縱容殺意，刀劍作為兇器只能帶來毀滅；精準切入病根，卻能以此創造生機。
在這樣的脈絡下，援引自 ABO世界觀的肉身機制出現了絕妙的獨特表現。個體之間彼此溝通影響的傳遞物質「信息素（費洛蒙，Pheromone）」、分泌信息素等各種分泌物的身體組織「腺體」，成為本書最官能的肉身物件。角色之間對於腺體的挑弄，比起其他性器官的描繪更加直接呈現色慾。就這點，我認為是在回應德勒茲闡述的哲學概念「無器官身體」（Body without Organs），展現「就算身體沒有器官，在器官之下，還有更根本的運作存在呢」。這些原本是生物體內（理所當然、不由自主）驅動情緒好惡等身心變化的本能機制，在這些超能運算的神祇之間，卻成為彼此影響交流、「調情」（徹底如字面意義）的管道，同時具備肉體生理性與機械數位性，讓本作的「生體-機械」融合程度更加遠遠超越一些科幻文類，如cyberpunk生化人、肢體改造、意識攻擊…...等等的肉體變異，達到更高維度的水乳交融。因為這樣的機制，本書一些醫療的過程，更像一場分泌系統之間的駭客戰，刺激程度不下於刀劍廝殺的所謂武鬥場面。
呼應信息素的資訊肉體機制，故事中各種的「詭計」架構就肇始於此。角色們何時「真情」流露，而這真情又多少是「算計」？若把角色們都視為能夠高速解析運算宇宙各種向度質能的「計算機」，「計算」與「真情」都是其「本能衝動」的一體兩面，即使角色之間「思緒無差別共享」，也仍要難以啟齒「不好直說」；即使彼此早已互通共謀，不在關鍵時刻仍不說破。面對諸神之間以及與自己的干戈愛恨，滐兒要的不是無差別的抹平消泯，而要透過各式各樣的「play」（扮演、演奏、玩耍）「game」（遊戲、博奕），躍動在其間與其外來加以調控，這也是醫療活動的一環。
上一本《混沌輪舞》出版時，我就覺得在這個世界觀裡面，「性別／情慾政治」並非依託在國家政治的譬喻上，它本身就是超銀河帝國政治行為的核心活動。如果說，性別情慾的根本奠基在身體性上面，那麼，本書直接將身體的調變與政治意義結合，而一切創生之因的滐，整本書一章章經歷的「治」「理」，既是對外的群體統治，也是對內身心的醫治。所以她說：「那就治。醫治與統治雙向並用，治到這殘暴小鬼乖巧聽話。」
外宇宙與內宇宙交融無礙，這讓人想起日本ACG領域紅極一時的「世界系」故事類型，主角的愛情等私人問題與整個世界的存亡直接糾纏，其強大力量總是因為只擁有摧毀的能力，反而感到無力。而他們往往在面對維繫世界興亡的日常生活時，糾結在「隱忍保全」或「縱情滅世」之間。本書揭示出另一種面對「以自身抉擇為核心的宇宙觀」的可能性，就如滐兒的作法，提供了非此非彼的「第三種方案」。
到了第六章，一路「治」到了上一部長篇小說《混沌輪舞》， 接續前面幾章的人物事件陸續鋪陳，不單正面昭示二者的關聯，更帶來巨大的翻轉。老讀者自然不忘回頭複習對照，若是優先閱讀了本書的新讀者，再回頭去閱讀《混沌輪舞》，相信會另有一番絕妙的趣味出現。如果說《混沌輪舞》談的是從「混沌被鑿七竅」引發的「殤」，本書就是處理面對殤的「療」，二者成為先後對映的一對作品。在肉身異想的極限邊疆，洪凌再次一個前推，推出了內外翻轉而交融的新境界。
或許這對醞釀十年再十年的成雙作品之前，洪凌早就（就像這本書的諸多詭計一般）在其創作當中埋下了思路。回看22年前小說集《復返於世界的盡頭》當中的篇章引言：
喉嚨總是乾渴，那股無可痊癒的渴意或許來自語言之前。居住於語言之前的混沌，主體的眼睛（Eye）尚未睜開，我（I）也尚未脫殼而出，生死的邊界線也還沒能成立，在幽暗的永恆當中重複著主客交融的「吸吮」。太初蒙昧、萬有瘋狂旋轉的彼時，一道銳利的切穿，就是吸吮之嘴貫出利齒，刺破了溼潤無暇的圓融。令我驚異的巧合在語言之洋的兩造迎面撞個滿懷：刺穿造就傷口，傷口（wound）的拉丁文是「traumaticus」，轉譯到英文便是那道觸目驚心的「trauma」，創傷，又名「精神性外傷」。[...]而洞穿表裡邊界的那一口，什麼東西從原先密封的狀態汩汩溢出，也許是體液，更是身體沉積曠久的記憶。「那一口」讓象徵系開始流動，扞格不休的歷史與神話就此破疆而出。從《肢解異獸》的肉身創痛到《異端吸血鬼列傳》以降的創傷化身，當（文學）語言不可避免地切穿出「殤」之時，「治療」「癒合」成為透過語言，探觸在語言之前的、遠超人智、不可名狀的混沌漫漶異境的法門吧。
洪荒瀰漫超銀河試讀本 (電子書)
作者簡介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