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死亡將你我分離 ─《死亡的溫度》譯後記

烏雲般籠罩世界數年的大疫，宛如一場怎麼也醒不過來的惡夢，生離死別，日日上演。

生離，因為疫情豎起的高牆，阻擋國界，甚至也在同一個屋簷下隔絕出不容逾越的界線。死別，不知何時、也不知從何而至的病毒，時時有可能在沒有人能預期的瞬間奪走生命，跨越那條再也無法回頭的鴻溝。

無數的故事在周遭流傳，生離死別似乎已是某種生活日常，隔著一層透明厚玻璃觀看的生活日常。形影清晰可見，但那交談吶喊哭訴，都隔絕在玻璃的另一端，彷彿忘了收音的電影，默劇般的場景，沒有聲音，沒有溫度，只是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的背景。直到某一天，一切猝不及防地朝我們猛烈撲來。

午夜的電話，喘不過氣來的嘶啞求救，驚悸，惶亂，手足無措，救護車警笛劃破寂靜黑沉的冬夜。傷檢分類，昏迷指數，急救。急診室隔離區的慘白燈光下，腳步匆忙，嗓音壓低，語氣急迫，不由得睜大眼睛，豎起耳朵，想搞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是零碎的片斷，像是怎麼也拼湊不起來的拼圖，最終你只能愣在那裡，等待情況發生。

還好，最壞的情況沒有發生，醫生這樣說。

但是，真正的恐懼，卻是到這時才感覺到的，在最可怕的情況都已經過去之後。如果那天深夜沒接到求援的電話怎麼辦？如果隔離的地點不是近在住家樓下的工作室怎麼辦？如果救護車晚到幾分鐘怎麼辦？如果駕駛沒及時發現拐錯彎怎麼辦？如果昏迷指數持續下降怎麼辦？……一連串的「what if」從心裡不斷冒出來，只要有一個「如果」成真……

光著腳被救護車送進急診室的先生，穿著便利商店買的拖鞋從醫院回家之後，我才慢慢意識到，我們曾經離分隔生死的那一條線如此之近。

年少時第一次聽到西方婚禮上的誓詞，夫婦要相互扶持，不論貧富健康疾病，「直到死亡將你我分離」，覺得這真是人世間最莊嚴的允諾。把自己與另一個人的人生緊緊繫在一起，誓言禍福與共，不離不棄，這需要多大的愛與信念才能做得到。

然而，隨著年歲漸增，卻不免對這句純粹真摯的誓詞有了不同的體認。這一句話，其實是無法擺脫的宿命。任你的愛再深，信念再堅定，在生命結束的那一天，也不得不接受天人永隔的現實，放開手，讓曾經的愛都成為回憶之河裡或閃亮、或湧動的波光。「直到死亡將你我分離」，是愛情必然的結局。

也許有人要說，死亡帶走生命，未必能帶走愛。沒錯，分隔生死的界線，很可能阻卻不了無法以物質衡量的情感。只是，留下來的那人，懷著愛與遺憾，如何去面對永遠有了一個洞的人生呢？那沒有了心愛之人的餘生？

美國作家瓊·蒂蒂安（Joan Didion）說，哀慟是未曾抵達之人所無從想像的境地。慶幸自己沒碰到最壞情況的我們，是不是可能為那終將到來的結局作好準備呢？ 蒂蒂安在摯愛的丈夫遽然離世之後，甚至無法踏出家門，因為每一個轉角，每一道穿透樹梢而來的陽光，都會產生漩渦效應，把她捲進難以逃脫的悲慟哀傷裡。而芮尼克在諾丁罕街頭踽踽獨行，往事的鬼魂如影隨形，無意識的轉頭一瞥，就看見他曾經有過的愛，有過的傷痛，以及那已成為不可能的未來想望。

約翰‧哈威《在一切結束之前》

「我在這裡活得太久了。」芮尼克說。

芮尼克從一九八九年首次出現在我們的面前，以一年一個故事，陪伴我們走過十個年頭。

一九九八年的《在一切結束之前》，原本是他對我們的最後道別。然而，又過十年，芮尼克再度回到我們身邊。

十年前走在人生盛夏的芮尼克，此時已步入綠葉染紅的秋天。儘管世事多變，人生滄桑，但芮尼克依舊是那個老派溫柔的人，懷抱著對人性的信心，深情對待這個越來越殘酷的世界。然而，他自己的人生，從一次次在愛情裡受傷，終於也走到要面對愛情最終結局的時刻。「直到死亡將你我分離」，然後呢？

然後，就是「餘生」。我們必須獨力面對，或長或短的餘生。

我們或許永遠再也無法填補生命裡出現的那個空洞，再也無法擺脫如果是他或她還在，會如何如何的念頭。但我們終究必須自己舉步，走向心愛之人已經永遠不在的那個餘生。

不能變成意志消沉、心有怨懟的老頭，芮尼克對自己說，因為如果這樣，心愛的人永遠不會原諒他。

那個人不在了，但我們還是透過他或她的眼睛，看這世界，看我們自己。也或許，「直到死亡將你我分離」，而我們還是永不分離，直到時光的盡頭。

這是芮尼克的人生，又何嘗不是我們的人生呢？

約翰‧哈威最新作品《死亡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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