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張貴興的小說太晚，第一本先讀的竟是《鱷眼晨曦》。驚豔其大歷史時空尺度的調度自如，更著迷的是，人物在肢體動作的細節刻劃，宛如動作片般精準而充滿詩意。閱讀時的內心風景，無一刻不被文字間的動態描述調動周身氣血，讀完小說，彷彿剛從鱷嘴深處歷劫歸來。
筆者在近年，學習了中式傳統的隔火燻香（俗稱煎香），星洲區的各路沉香香材皆附帶產區地名，主要常用香材之一即來自加里曼丹。採集香材的故事，在香席上說得優雅，譬如「香農上山採集至少都要一個月以上」，腦中沒有任何畫面可供想像。後來聽到稍微生動一點「早期採集的人可能是不同部落族群，進入叢林裡採香，要承擔會遇到不同人馬，互搶廝殺的生命危險」。我一邊煎香一邊心驚，遙想香材早期來源，若是在深山中野生無主，確實就要比誰有本事拿下。
直到我讀到新版的《野豬渡河》，才終於藉由張貴興的說書功力，把整個人活生生丟進叢林裡。我在香席上遲遲無法掌握的沉香產地氛圍（如加里曼丹），其生長風土，歷史環境，以及沉香其實是沉香樹癒合傷口所產生的結油組織，其中隱含的生命力與野性，意外在這本小說故事中，朝我的五感全面襲來。
野豬渡河(經典蛻變版.附婆羅洲魔幻寫實地圖)
《野豬渡河》新版增加人物表、砂拉越簡史以及婆羅洲魔幻寫實地圖，幫助具象化在閱讀時的體感召喚。小說的場景圖層設計縝密，所有的出場人物都能在最凝練的段落中，給予滋味濃烈且層次分明的動態形象。簡單幾句人物間的對話，從內心到性格，向外擴張至環境氛圍的效果，不斷堆疊出氣味、聲響與色調，各式豐富體感。以至於我在每個章節間，都難以停止目炫神迷。
特別是結合各式各樣的植被細節、物種觀察、地景變化的敘述，或充滿地域性的飲食生活、族群身份描寫，或體現季節感的精妙妝點，行雲流水，細膩幽微，如香——彷彿揮發中的香氣，本身看不見形體，卻讓人完全無法忽視其存在，在尚未回神時，已深陷故事中，回想不了來時路，最快跟上的方式，就是繼續讀下去。
新版《野豬渡河》附有插畫家達姆繪製的「婆羅洲魔幻寫實地圖」。
我讀下去的過程，也想到品香的階段亦如是。品味煎香時的香氣變化，一般來說來說有三階段：「初香、本香、末香」。初香時的最細小分子揮發最快，能迅速建立第一印象，《野豬渡河》中的亞鳳在開篇時，就驚得我非得一路追到葉小娥如何遇上紅臉關，才稍微喘口氣。
書中我最喜歡看不同人物如何「用刀」。對我而言，是宛如「本香」般的精彩重點。當我在香席上，用「切香刀」從香材身上削下薄如指甲片，或甚至似蟬翼宣般的木屑時，刀走木身的流暢體感，使我在讀到任何「帕朗刀」出場，寫得漂亮又自然，或讀到日式長刀到處造業作孽，各種刀槍齊飛的動作情節，都會仔細品味。
所有的「刀」，都貫徹自身的意志，不僅是主人精神的延伸，也跟著故事走向，有些一再易主，引起人物相爭或傳承，有些則戲劇性地疾速改變角色存亡的狀態。
然而，不論狀態如何說變就變，所有人物在情節中頻繁要面對的，小自族群之間關係的翻轉，大至面對歷史與環境衝擊的自我定位，包含跨物種的碰撞後，也被迫重新建立自我認同。
煎香環節的最後，香氣走到「末香」，會在氣味的漸弱如輕音中，回溯一開始的嗅覺記憶。《野豬渡河》的「末香」，宛如盤點所有人物與情節相扣的「定位」。
故事尾聲寫到愛蜜莉「她繞著箭毒樹走了三圈，從西南風、太陽、豬芭河的水聲、季節性的野果飄香，尋找自己叢林中的定位。」在一切謎底揭曉前，書中的所有角色彷彿都是愛蜜莉的分身，都擁有跟愛蜜莉一樣、被叢林嚇唬到大的、撲朔迷離之身世，而在萬般的真相昭然若揭後，透過不同人馬相遇或尋索的愛蜜莉，現身在終章，包含非人的天地萬物，全在呼喚愛蜜莉。恍若一個多重愛蜜莉，在尋找愛蜜莉的繁華萬花筒，變化出她如煙飄渺的存在。
對我而言，《野豬渡河》的華麗情節與緊湊編排，都企圖指向一個更大的提問，即人性在特定的情境下，會做出怎樣的選擇？人如何為人，抑或為獸（豬），尤其是在巨大的族群對立（如鬼子要來了），或物種競爭（如野豬群渡河襲擊村落）之中。有趣的是，人物看似被動，實為擁有主動權，能主控自身反應，超越形體，藉由煙霧幻化成人形，或魔幻自身器官，從無頭雞，到飛天人頭的鬼魅邪術。不斷挑戰日常感官的極限，彷彿在叢林沼澤中，感官被極大化，若不是全然突破、開展想像，就是形體殘缺、徹底留白。
叢林像香灰一樣，安安靜靜埋著一塊燒得通紅的炭。野豬群是碳，燒盡後與香灰叢林合一。燒盡之前，只能用香材的狀態，拿捏與火的距離，偏偏燃點在經驗不足時，容易抓錯，離炭身太近，香材瞬間冒油飛煙，焚燒殆盡，宛如野豬渡河襲來，火速吞噬一切，焦黑後的煙味，亦會殘留在香灰中一段時間，如創傷後的陰影，以不同形式被記憶。
香材也是沉香樹受到人為或天然的外傷，刺激癒傷組織，為了修復傷口所產生的結油。《野豬渡河》中的角色無一不擁有自身創傷與其癒傷方式，在登場時彷彿揮發香氣般，展現不同野性氣息與生命力。全書閱畢，每當煎香時，總會在各種加里曼丹的香材中，聞到其間細緻差異的香氣個性，不自覺聯想到書中的角色。有意思的是，每個人物身後，都有著愛蜜莉的影子。
野性燃起之時，所有創傷都散出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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