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冠潔／東野圭吾《你殺了誰》，問本格推理為何物？

聊到閱讀，常被問到「喜歡什麼類型的作品」，但我遇到這樣的問題總是困窘。因為比起「類型」，我發現我往往是跟著「人」在讀。

像是，雖然說是黃金古典推理信徒，或許也只是因為湊巧第一次有意識地接觸推理小說就是從范達因入門，就這樣順著范達因、艾勒里昆恩的脈絡讀下來，而後會無痛轉冷硬派，也是因為艾勒里昆恩後期寫作路線的轉變，從純解謎破案又更多了些人性辯證。會涉足日系推理，更是正好看到日本有作家致敬艾勒里昆恩的國名系列，順手就從有栖川有栖讀起。

因此，在讀日系推理的時候，我很自然地從「本格」開始入門──至於「本格」在日本這鑽牛角尖的文化下又分化出多少子類別，我其實從沒真正搞懂過。唯一能確定的最大公因數是：「本格」追尋的是解謎的純粹。除了謎團本身，其他都可以不必關心。

既然在讀本格，當然就不會錯過東野圭吾。


▌東野圭吾與又愛又恨的「本格推理」

一反近年作品給人偏向探討社會議題或溫情路線的印象，東野圭吾是從本格推理起家的。或許又加上他的理科背景，讓他的作品更多了甚至可以稱為冷冽的條理分明。尤其是早年的本格創作，有很多理科直男式對女性的描寫，照理說會讓身為女性讀者的我難以共情、甚至感到彆扭──他就理科直男，你能怎麼樣呢──但從他的文字中，我還是能感受到一份浪漫情懷。

那就是他對本格的愛。

他確實熱愛著本格推理，愛到不只順著本格絕對公平的框架創作，更試圖在漸趨僵化的框架中做出變化：《十一字殺人》看似要寫無人島命案，其實只是將無人島命案作為故事的引子；《在大雪封閉的山莊裡》讓人以為是暴風雪山莊，殊不知現場風和日麗沒有任何人受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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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他的多方嘗試中，也可以感受到背後的掙扎：正是因為「本格」這個框架已經來到極限，所以才必須做出突破。

東野開始將觸角伸出本格的框框外。《宿命》寫學生時期的對手多年後再度命運交會；《變身》寫接受大腦移植手術的患者，術後的變化與困境；《分身》寫少女追尋自身身世，意外捲入更深謎團；《天空之蜂》寫核電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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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東野圭吾的寫作路線大幅度轉往社會議題與更多實驗性的路線。他當然還是有寫本格，只是頻率更少了。只對解謎感興趣的湯川學也在日劇版本帥過頭的福山雅治逆輸入之下多了幾分對人的關懷，卻也失去了早期只埋頭追尋真理的純粹性。

東野圭吾像是領悟到了什麼：真正喜歡的，不一定是自己最擅長、能做得最好的。在繼續寫自己深愛（但不一定寫得多好多賺錢）的本格、和走自己或許更擅長（也賣得更好）的大眾娛樂路線之間，他做出了最實際的選擇。

像是《名偵探的枷鎖》的最後，「我」關上本格世界的大門，轉身離去。


▌與本格推理告別之後再會

在諸多系列作當中，建立最特別定位的「倒敘推理＋警察小說」路線的加賀恭一郎系列，轉眼也已經十年不見──阿部寬主演的影視改編作品上映時間讓人錯覺並沒有那麼久，但出版《當祈禱落幕時》其實是2013年的事了。2019年的《希望之線》主要是以表弟松宮脩平為主角，加賀的故事，像是隨著《當祈禱落幕時》一起落幕了。

加賀恭一郎系列的落幕，某方面而言成了我不再積極追逐東野圭吾新作的分水嶺。並不是絕決的告別，而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加上自己工作愈來愈忙碌，而他如此多產，原本就很難每一本都追到。回過神來，上一本特意去找來看的作品，已經是因為接到日劇翻譯而買來當參考書的《危險維納斯》。

直到《你殺了誰》出版，我沒有想過能再見到加賀恭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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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從影視作品認識加賀恭一郎，應該很難理解，加賀系列對本格推理讀者來說有多麼重大的創傷。東野圭吾在加賀的故事中開了一個「○殺了○」的子系列：《誰殺了她》和《我殺了他》中，一樣是倒敘推理，從登場角色的視角落筆，更用多人視角切換添加了敘述性詭計的元素，人人有嫌疑、各個沒把握，正當加賀颯爽登場，拼湊線索，將嫌犯齊聚一堂、望向凶手：「是你殺了他」──

故事便在這一行戛然而止。

這是本格推理──或者要追溯到黃金古典推理，艾勒里昆恩向讀者展示公平性的的宣示：「給讀者的挑戰書」，旨在表明到此線索已經全部齊全，讀者跟偵探處於同樣的條件，在翻開解答篇之前，歡迎讀者挑戰看看是否能比偵探更早破案。

在《你殺了誰》前，東野都硬生生把「○殺了○」的解答篇給抽掉。像是對那些閱讀推理作品時，總在凶手身分大白時說著「我早就猜到是他」「一點意外性都沒有」的風涼話的讀者下戰帖：既然這麼會，那不用對答案也應該知道真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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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殺了她(經典回歸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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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多讀者陷入恐慌與憤怒，紛紛吵著要作者和出版社給個答案，日後日本在改版為文庫本時雖然加了解說，卻也未點明凶手身分，更因為加了解說而把本文的關鍵線索抽掉。

若不是對自己設計的謎題有絕對的自信、不是對本格有著超乎常人的熱愛，是不敢做出這樣的暴行的。

看似人情推理的加賀恭一郎系列，其實正凝聚了東野圭吾濃烈的本格愛。

所以當得知加賀恭一郎時隔十年重出江湖，我又驚又喜，看到新作又是「○殺了○」系列，難免心理創傷閃回。然而，這次東野圭吾給了讀者答案，打破了系列前兩本的慣例──為什麼呢？東野圭吾執筆這一系列在此改變的內心想法，或許才是一個謎團。

所幸，這部作品並不是「○殺了○」子系列的完結──
其實我在閱讀本書前，聽了有聲書『誰かが私を殺した』（誰殺了我）。這是目前只出了有聲書版本的加賀系列作品。

在出版順序上，《你殺了誰》比『誰かが私を殺した』早問世，卻是『誰かが私を殺した』給了我閱讀《你殺了誰》的勇氣。其中，有著東野圭吾在創作本格推理的一路上歷經掙扎、意圖突破、離開後繞一大圈又回來，所找到的答案。

『誰かが私を殺した』（誰殺了我）目前只出版有聲書。

『誰かが私を殺した』是一則鬼故事。作者透過死者的獨白，講述她附身在加賀身邊，以一個全然旁觀的視角，隨他一起調查自己的命案、釐清身邊的人際關係終至破案的過程。

東野圭吾在加賀系列中加入至今為止從未見過的切入點──誰說寫實路線的本格不能真的鬧鬼？──讓加賀恭一郎稍稍碰觸到「特殊設定推理」的邊際。就比如總是沒有提供解答的「○殺了○」系列，當然也可以告訴讀者答案。

或許不只是圓融了、妥協了，更是東野圭吾不再受到「本格推理」的定義所困，再度坦然回歸原點：所謂的本格，不是非得需要想出多刁鑽的詭計、不需要孤島、不需要暴風雪山莊、不需要建築機關、不需要密室、不需要多麼天時地利人和的條件下才能達成的巧合。

就只需要像加賀恭一郎這樣，懷著一顆探究真相的純粹的心，順著邏輯一逕追尋。

見山又是山。

講述了同時發生在別墅區的多起命案、看似隨機殺人又似乎另有隱情的《你殺了誰》，沒有兩本前作中像是在跟讀者對嗆的賭氣，在加賀溫柔又不留退路的圍堵下，讓讀者跟真凶一起無所遁逃。

闔上《你殺了誰》，我忍不住紅了眼眶，彷彿看見東野圭吾重新打開那扇他在《名偵探的枷鎖》中親手關上的門。門內，本格推理的世界依然在那裡等著他。而在這一刻我才明白，我也一直在那扇門裡，等著他回來。

老實說，東野的本格寫得並不算特別出彩。但果然還是寫本格時的東野圭吾，最是閃閃發亮。

歡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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