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逆柱意味裂的漫畫在臺灣持續出版，讀者在累積閱讀中或許漸漸會培養出一種習慣的應對方式──不去問動機、不去問意義、不去探究符號的象徵或源由，不去期待有邏輯的情節推進，何時結束端看最後一頁畫到哪邊。要這樣去讀《喀加爾社顛末記》也是OK的──讀者可以一如往常地沉浸於作者筆下的世界，享受那世界在每個面向都十分隨興所至的變化，從原本看似有個故事要說的起頭，逐漸進入「就是畫」的連番爆炸。
不過，這一次的爆炸在怪獸迷眼中，或許可以難能罕見地說，好像能夠從中看出些許軌跡。
先說它開頭其實是有一點點（相對過往作品而言的）複雜──公司倒閉的貓社長跟職員走投無路，決定搭上不可能抵達目的地的列車想前往印度。雖然旅行又遭到突兀打斷而漸入歧途，但斷開的故事線居然一一搭上各自的交通工具，繼續在交錯敘述甚至回憶倒述中往同個方向奔馳，甚至互相追逐起來。然而，正當讀者開始懷疑這回的劇情難道真要像這樣交織前進時，劇情果然不負眾望地徹底失速，只剩下飛車追逐穿過一格接一格的逆柱式風景，最後甚至還雙雙落入熔爐中，讓原本封印的大量怪獸一口氣湧出。
從這邊開始到漫畫的最後一頁，幾乎全部都是怪獸對決。打倒一頭怪獸又出現另一頭怪獸，打倒更多又出現更多，到最後只能靠海底火山大噴發，來把失控爆量的怪獸全部一口氣吞沒。
本書故事超展開，貓社長跟職員走投無路前往印度，卻遇到怪獸大量湧出，形成大亂鬥。（圖／《喀加爾社顛末記》 ©IMIRI SAKABASHIRA）
喜歡日本電影怪獸的讀者讀到此處，或許腦中已經浮現了幾個片名───好比說東寶1966年的《科學怪人的兄弟 山達對蓋拉》。繼承了同一份科學怪人細胞的兩頭兄弟怪獸從港口一路打到海上，最後就是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海底火山噴發給吞沒。牠們身上的科學怪人細胞來自上一部電影，1965年的《科學怪人對地底怪獸》，這部片的科學怪人好不容易打倒地底怪獸巴拉貢，卻在最後一刻被突然裂開的地表吞沒。然而這片多年來在電視上還流傳著第二版結局，也就是科學怪人最後被突然現身的大章魚拖進湖裡──跟《喀加爾社顛末記》裡那位「我們員工」的行徑有些神似呢。
左起：《科學怪人的兄弟 山達對蓋拉》、《科學怪人對地底怪獸》。
這兩部片堪稱東寶怪獸電影在昭和年代的頂尖之作，而它們上映的時間，也正是怪獸在日本的超級興盛期。從1954年《哥吉拉》起頭的怪獸電影雖然已過了票房顛峰，但從1966年開始播出的《Ultra Q》、《超人力霸王》等特攝電視節目，卻讓巨大怪獸從原本的一年看不到一次變成了週週登場，新鮮的體驗加上飽和的攻勢，立刻就在兒童間捲起火熱旋風。接下來幾年裡，電視上各種巨大怪獸與超人不斷推陳出新，東寶的哥吉拉系列與新怪獸也沒停拍，加上其他電影公司也趁勢推出卡美拉、大魔神、奇拉拉、加帕等電影怪獸，一時間日本彷彿天上地下無處不是怪獸，又一併帶動周邊玩具與掛名商品的瘋狂買氣，創造出一波堪稱社會現象級的怪獸熱潮。
這一波怪獸熱潮雖然退得快，但隨著《電光超人》、《假面騎士》開播，《超人力霸王》系列回歸，再加上企圖瓜分收視率的新特攝節目大量滋生，從1970年開始的短短幾年內，電視上再度擠滿目不暇給的新進怪獸與怪人，引爆了風貌更多元的第二波怪獸熱潮。
先前受《大誌》之託訪問逆柱意味裂時，他便提到自己是在這段「黑白電視的畫面裡每天都有怪獸在大鬧特鬧、彷彿夢一般的時代」中度過了童年，提起當年的節目更是如數家珍。當時的怪獸熱潮也燒到了出版界，漫畫雜誌開始連載改編特攝節目的漫畫，各種大小刊物印滿吸引孩童的劇照，還有人把腦筋動到電影留下的空白處，自行想像各種沒拍出來的怪獸內部解剖，繪製帶有科普風味的圖解怪獸圖鑑，讓孩童在看不到電影電視的時候，也能繼續透過這種「空想知識」的形式，來繼續認識、想像並喜愛著怪獸。
在逆柱意味裂的怪獸畫中，這兩波怪獸熱潮的影響實在是沒辦法忽視，而且還不僅止於怪獸本身的造型風格。
好比說，在他單張繪製的怪獸畫裡，常有著單一頭怪獸在長寬比例一致的畫格內，以戰鬥場地為背景，直立著正面朝前。那種構圖已經是一種特攝怪獸的固定呈現方式，在攝影現場擺拍出有如身分證明般的全身正面照，好方便日後各種平面刊登之用，喜歡特攝的人想必都看過了幾百甚至幾千張那樣的構圖。又好比說，在《喀加爾社顛末記》最後的怪獸大亂鬥中越來越頻繁出現的字卡，（空白處還充足時的）格式全都是三行字：怪獸稱號／怪獸本名／登場。在《超人力霸王》系列早期，每當片頭主題曲播完之後，節目就會直接預告本集要登場的怪獸是哪一頭；而那時會冒出的字卡，體裁跟漫畫上看到的幾乎就一模一樣。
怪獸登場的構圖（圖右下），參照特攝怪獸的呈現方式。（圖／《喀加爾社顛末記》 ©IMIRI SAKABASHIRA）
身為從小到大的怪獸電影愛好者，我看著這些越來越親切熟悉的畫面，開始忍不住覺得，《喀加爾社顛末記》來到此處已經被當年的特攝節目帶走了，不只怪獸戰鬥和字卡連番登場，就連漫畫本身的構圖、節奏，到了這時候也更像是在重現那些節目帶來的體驗，就彷彿要用漫畫來完成每個怪獸迷兼電視兒童的夢想──電視上的特攝節目始終播個不停，時時都有新怪獸登場，重新展開一次又一次噴火斷肢大卸八塊的戰鬥，而永遠不會來到收播的那一刻。
在我試圖以紀錄片留下怪獸迷成長記憶的時候，也曾經見過這樣的光芒在不少人眼中閃爍過。有一位受訪者小時候為了留住電視上的眾多怪獸，把所有能用的紙都畫滿怪獸，還一張張貼成總長十來公尺的卷軸，彷彿不想讓任一隻怪獸落單似的。還有一位受訪者從小偏愛摩斯拉，他用盡了一切手段、用錄音的、用畫的，甚至用文具行的材料做出電影出現過的每一種摩斯拉，直到今日都還在繼續改良著。
唐澄暐紀錄片《大怪獸台灣上陸》（2012）
當年的受訪者，仍繼續製作摩斯拉
用盡了全力去留住眼中一瞬的怪獸，是許多喜愛怪獸的孩子都曾燃燒過的童年。只不過多數人最終還是成長了，選擇了更成熟的形式去喜歡怪獸，甚至是放棄了怪獸，好讓自己平穩安全地活在世上。但還好不是每個人都選擇這麼做。還是有深愛怪獸的漫畫家，一位畫起來彷彿就忘了一切也忘了停筆的漫畫家，依然像當年的小孩那樣，使盡全力畫出了《喀加爾社顛末記》以及最後的怪獸大亂鬥，就像是要把人生一段最為驚奇而快樂的體驗，就這麼無限地延伸、無限地爆發下去。
喀加爾社顛末記
喀加爾社顛末記 (電子書)
作者簡介
從小喜歡哥吉拉，長大開始從事各種怪獸相關創作。著有小說《陸上怪獸警報》、《蔣公銅像的復仇》，另外在「疑案辦」、「電影神搜」等網站撰寫專欄，介紹怪獸電影、真實怪獸事件、懷舊玩物等。譯有《怪獸大師圓谷英二》、《人慈》、《尼泊爾：不平衡的邊界》、《猶太人二部曲》、《覺醒：東西方交會下近代西方思想文明的重生與轉變》等書。
OKAPI專訪：你我都有過的「怪獸時代」──唐澄暐《陸上怪獸警報》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