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的上午,颱風新聞佔據了各家電視台,今天沒有放假,兒子一早就衝到房間,站在我床邊對我宣布:「媽媽,烏龜在尖叫。」
「什麼意思叫做烏龜在尖叫?」 我還沒完全睡醒,只想到烏龜一大早會叫可能是因為有起床氣心情不好,但兒子表情很嚴肅,他說:「我從網路上查到,烏龜不會沒事就叫,他是呼吸道感染,可能得了肺炎。」
蛤?
「烏龜沒有聲帶,是生病了才會發出奇怪的聲音⋯⋯」
兒子的眉毛變成一個「八」的國字形狀,九歲的他憋著淚水憂心忡忡地問我該怎麼辦,我終於在他反覆模仿的烏龜咿咿呀呀的高亢叫聲中清醒過來,把手機拿出來查,走出房門開始準備要正襟危坐認真討論烏龜病情的時候,兒子揮揮手說:「媽媽我要去上學了,妳快點想想辦法,bye-bye。」
我跑到飼養箱前,烏龜此時正伸長著脖子,大口張嘴開開合合發出沒有聲帶的叫聲,先生說再觀察看看,沒必要一開始就悲觀。
風雨還未來,上學的上學,上班的上班,剩下我獨自一人望著幼小的烏龜,牠沉重地閉著雙眼,眼皮周圍透出紅紅的血管,我打了電話約診獸醫,接著坐到電腦前準備工作,很難專注,因為手機上頭還留著許多關於烏龜的知識,像是「雖然烏龜的龜殼看起來是完整的一塊,其實是由五十塊骨骼組合而成,肋骨與脊椎都與龜殼融合。」「 龜殼看起來堅硬,事實上非常脆弱,龜殼中藏有神經和血管,如果龜殼受傷,烏龜也會非常疼痛。」
兒子說得沒錯,網路資料上寫著烏龜沒有聲帶,並不是真的發出叫聲,可是我在工作打字時,確實聽到那個聲音從飼養箱傳來,是在痛楚中,肺部摩擦現實空氣的聲音。
《月球的一面》是我最新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對我來說,寫小說是一個刪剪自我,不,應該說是,讓比較弱小的我一步一步走到舞台中間的過程。一般人活著,並不容易察覺到自己站在人生的臨界點上,因此透過閱讀小說,讓虛擬人物替代真實的自己搖搖晃晃站在那個點,去感受周遭世界跟愛過的人,造成的影響如此巨大-⋯⋯
一個家庭主婦痛苦地說——
「大部分的時候我不怪誰,真的。在我全心全意放下尊嚴,決定當個安分女人,因為一個嬰兒的性別簽下了離婚同意書,我知道,是那樣的溫順,殺了其他部分的我。」
一個姊姊寫給失蹤弟弟的信——
「我覺得足夠了,對你的思念,對你的怨,我愛你但恨你的決定,我認為你自私,留下我一個人,我那麼努力,努力在你旁邊,努力把事情做對,寸步不離地當一個充分無私的姊姊,他媽的我張開眼睛發現都是我的問題。」
一個失業的中年男子躲在房間裡作的夢——
「沒有必要一直逞強。」母親直視著他的眼睛,嘆著氣說話:「你別學你爸爸那樣。」
他再也忍不住,眼淚流了下來:「媽,你還會回來看我嗎?」
母親移動身體,換了個姿勢,用雙手把他的頭緊緊抱住。像小時候那樣。
他聽見她緩緩地說:「就是捨不得你受苦,我才來。」
大概就像龜殼那樣,由五十塊骨骼組合而成,看起來堅硬無比的我,真正受傷時還是非常疼痛吧。
尤其是好人。
失去家人,失去工作,失去自信,失去尊嚴,在事件發生時,長期當好人便會出現強烈的行動不便,經歷動彈不得的階段,關於失去,並不是只有壞人才會得到的報應,這些都是每日每夜,如雨滴落在土壤,雲朵被風吹動,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更何況是人生倒楣的時候,那呼嘯而來的風勢總是特別強。
這陣子宣傳新書,經常被問,為什麼要把這些故事放進同一本書裡? 有沒有想要對讀者傳達的意義?
對於這樣的問題,我一直沒有答得很好,今天我看著虛弱的烏龜反覆張嘴喘氣時,我好像想到了,即使這些故事只能被一些人看到,就算身為作者,一生只能服務一小群人,《月球的一面》想要傳遞的訊息,應該是——
無論有沒有被愛,
都不應該影響人被對待的方式。
可能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看到,
原來沉沒的是成本,不是我本人。
這本書裡的所有故事人物都可以用這個角度來看待,也希望需要這份自信的讀者,能藉由小說來練習「不被愛的時候,我也可以撐住」。
我並不是感情用事才這麼說,我是打從心底相信的。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