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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潘家欣/挑戰成見,讓島上的大象現形——讀《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一段爭議的政治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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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從小,我們就聽過藝術圈內流傳一句話:「政治歸政治,藝術歸藝術。」

很有趣,這句話不知道怎麼來的?為什麼我在國外的美術史書籍裡,只讀過某某藝術家是激進的社會主義者、某某藝術家是民族自決的倡議者、某某藝術家是革命者,從來沒有看過藝術歸藝術政治歸政治這樣的論調?又,為什麼在台灣,任何事情最後都會扯到政治,卻又都要說:OO歸OO,政治歸政治?

這本書,以藝術史的爬梳為底,提出了解答:因為我們當下所知、所想、所建構的一切,都來自於這個島嶼充滿爭議的政治進程。

作者從清帝國對日戰爭失利談起,一路浩浩蕩蕩寫進了當代。台灣幾度政權轉移,都伴隨著巨大的移民潮,並帶來社會、文化與政治力的激烈拉扯。乍看書名,或許會以為是一本知識普及的美術史書,但是翻開目錄,作者開始提出「文化霸權」、「國族創傷」、「記憶戰爭」等詞彙,欸欸等一下,這不是一般美術史普及書會出現的字吧!

藝術史是社會發展的顯影,而社會人文發展是一門有機、龐大,脈絡交錯糾結的學門。《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一段爭議的政治進程》並非過往所謂「中立論述」的藝術史,若對於人類的文化發展與邏輯稍有概念,就會知道所謂「中立思考」絕不可能存在—我們都會根據自己的所知發展出所想,我們都在自己的認知框架之中與其他人的光譜互動,所以,我認知的藝術史與你認知的藝術史,應該是會很不一樣。

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一段爭議的政治進程

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一段爭議的政治進程



這個「不一樣」,就是作者試圖提出的擊破點。作者認為台灣這座島嶼是針對文化霸權、殖民、國族主義等議題進行辯論的理想實驗室,並提出中國性(sinité)、台灣性(taïwanité)與西方性(occidentalité)的三角關係,認為在近代台灣的發展過程中,這三角力量的拉鋸、更迭,形塑出人們現今的成見和價值。沒錯,這是一本挑戰成見之書。我們所認知的「台灣史」、「藝術史」研究,既然是研究,就會有研究材料與觀點的更新,修改、推翻過去的論述。

作者從日治時期切入全文,談及日治時期的政府如何鼓勵台灣發展「灣製畫」,炫耀帝國治理下的殖民地如何現代化、如何欣欣向榮的同時,也讓「台灣性」的美學品味生根,形成台灣畫家的自我與鄉土認同,也述及日帝國如何以公辦官展的形式,打壓清領時期留下的「中國式品味」,刻意強調中國式美學為「劣等」,以強化統治的正當性。

讀到此處,其行文的筆法,令筆者想起數十年前極為暢銷的《萬曆十五年》學者黃仁宇以非線性的手法,書寫各種脈絡下的明帝國萬曆年間人事物,又從幾位重要的名臣談及當時政策的修改與環境變遷、前因與後果,論一隻蝴蝶小小振翅,如何在地球的另一端掀起軒然波濤,全書縱橫開闊,打破史學類書籍的生硬門檻。讀者透過「作者之眼」,觀看、理解當時所發生的一切,宛如觀看一場全息投影。

萬曆十五年:一個無關緊要的年分

萬曆十五年:一個無關緊要的年分



《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一段爭議的政治進程》以線性的歷史發展為章節順序,在每個章節之中,亦有著清晰的「作者之眼」。在戰後的中華民國政府篇章中,作者以冷靜的筆法寫下台灣藝術家面對的政權轉移與軍隊鎮壓歷史,而在前一章本土藝術家好不容易爭取到的官展權力,再次被全面推翻;原本被屏除的「中國性」美學重回權力核心,而本土性的膠彩畫藝術風格則因為被日本殖民的歷史而莫名背上「奴化」之罪。尤其舊名東洋畫部的膠彩畫家,不僅在官辦美展中被抹除類別,更於無形中承受著「非正統」的罵名。一如政戰學校美術主任劉獅的發言:現在還有許多人誤認日本畫為國畫,也有人所畫的是日本畫,偏偏自稱中國畫家,實在可憐復可笑……(P.69)

短短數頁,峰迴路轉,台灣藝術史就是這樣一個戲劇性的轉折。採取、或不採取某些歷史材料,就會得出截然不同的「作者之眼」。

我相信仍有讀者記得,台灣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國畫等於水墨畫,而且是傳統文人調的水墨畫。但是在那段期間之內,從未有人質疑:為何原住民藝術不是國畫?日治時期台灣藝術家曾經全力追尋的「地方色彩」,描繪家國之風物,為何卻被屏除於國畫範疇之外?台灣有那麼多移入的文化,為何只有中國式的美學夠資格稱為「國畫」?

這一點,或許就足夠回應本文開頭所說的—政治無法跟藝術分家,社會文化與創作表現,都無法跟政治分家。

戰後本土派畫家的處境,除了繪畫風格被打壓,更重要的是「藝評家的筆」也跟著缺席——美術運動憑藉了一些媒介以取得躍進動力,在此要介紹本研究所提出的兩種媒介分類,第一種是視覺藝術媒介:藝術家藉由藝術作品來的表達,第二種是文字媒介:評論者透過文章來表達;一般來說,繪畫運動是藉著這兩種媒介之間的協力,才隨著不同世代藝術家更迭而前進;亦即,更迭與前進要建立在畫家與藝評家的合作上。(P.72)

日治時期,台灣美術家群體在作品上展現現代化的成果,也呼應殖民政府鼓勵的地方色彩,藝術作品的視覺「言說」是豐富的;然而,另一層次來說,殖民政府對於擅長以文字煽動「民族自決」思考的文學論述頗為忌憚,當時具影響力的藝術批評者以具有東京美術學校留學背景、後轉向記者工作的王白淵為首。其他則由台府展的畫家、評審,講評官展作品的表現手法優劣,來補足藝術批評的教育功能,簡言之,書寫藝評的專家非常有限,內容則以討論藝術媒材的形式表現為主。

所以,當國民政府接收台灣,公辦美展的權力易主、甚至舞台被抹除時,那麼台籍藝術家的作品不僅失去了臉孔,也同時失去「聲音」。而聲音是此消彼長的,相對於台籍畫家在戒嚴時期的「失聲」,台灣第一代的藝評家卻於此時成長茁壯於中國流寓畫家之中,如水墨畫家劉國松,即為能畫能寫的「大砲級」藝評者,風格強勁,擅長以意識形態的打法來筆戰—當美學與傳統文人的氣節掛勾,台灣的現代美術發展也就與「中國性」掛勾—這一點倒是很有趣,因為在西方,現代美術的發展強調的是不服務於意識形態,只討論純粹的形式、色彩,回歸視覺造型的根本;但是在台灣的藝術史發展中,我們卻看見現代美術家以「東方精神」自居,推行「中國畫現代化運動」的路線。

國民黨殖民時期的台灣視覺藝術(1945-1987)《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一段爭議的政治進程》內頁:國民黨殖民時期的台灣視覺藝術(1945-1987)


而相對來說,有文采的台灣藝術家在二二八事件之後,要麼被殺,要麼被囚;與其斷定本土藝術家天生「口拙」,不妨思考:是什麼讓本土藝術家無法為自己的作品闡釋辯駁?是因為自小習於台語、日語表達,使他們在戰後全華語的環境中狠狠斷裂?還是因為看到太多「禍從口出」的前車之鑑,甚至連讚揚本土性的中國藝術家都不能免於政治迫害(如中國四川版畫家黃榮燦在師大「被消失」),逼使他們沉默以對?

作者直指:「由於中國性在台灣藝術圈的強勢地位,本土藝術家因此居於一種不平等的處境,失去了建構美學品味的影響力。」我在這裡,要再補上一句個人意見:本土藝術家不但失去了建構的影響力,同時也失去了作者前端所述的「更迭與前進」的活力。身為被主流藝評狠狠排除的對象,對話的空間被削減了,風格語言的交流刺激也被抹除,他們只能在自己的小空間中勉存,真正成為孤島之中的孤島。

這樣的「刻板印象」,也是在筆者真正開始閱讀台灣史與藝術史之後,才驚覺過去本土藝術家背負了多少不能言說的委屈。這,就是蔡潔妮的「作者之眼」,透過她的眼睛,我看見自己沒能看見的世界。

此書給予筆者的震撼,其實頗近於周婉窈教授的《臺灣歷史圖說》——一本啟蒙無數學子的經典之作。將我們從自以為已知的世界中向外解開,擴張,將讀者帶到更多未曾聽聞、未曾想過的失落之處。而以特定主題切入藝術史寫作的當代著作,尚有黃琪惠的《戰爭中的美術:二戰下臺灣的時局畫》,爬梳太平洋戰爭、二戰乃至於戒嚴時期的繪畫作品如何反應時事,從出於自願或被迫表態輸誠的台日「戰爭畫」作品,到面對政權轉移後台灣藝術家主動隱藏、塗改國旗的畫作歷史。這些,都是極具力量的作者之眼。

裝飾台灣的春天:1934-1945台陽美術協會資料彙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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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中的美術:二戰下臺灣的時局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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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歷史圖說(三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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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潔妮對於藝術史發展中的「權力移轉」描寫詳盡,且總是能處處「釋疑」。比如本書中後段進入解嚴以後的現代與當代,台灣面臨全球化浪潮,看似藝術圈百花齊放,藝術評論也因而展現全新的面貌。但作者敏銳地提出「打造權力」的兩大雙年展場域局限問題,以及,與兩大展霸權同時出現的「評論寫作風格」。為了強化評論權威,表現出批評家熟知西方當代智識思潮,美術館和藝術刊物出現了一整批讓人「看不懂」的藝術批評,多使用拗口複合的文法、一大堆引用文獻……。老實說,請各位讀者不必自慚形穢,不但您一行都看不懂,我也看不懂,連留學的藝術家史筱筠也自承看不懂:
「……我後來其實都不太看藝評了,因為反正看不懂,或是跳著看,然後一直覺得自己有閱讀障礙。(P.198)」天啊啊啊啊我也常常去看展覺得我有閱讀障礙啊!但,之前的藝術批評文章,不管是王白淵還是劉國松,都是會寫到讓大家看得懂的喔!

恍然大悟:原來,看得懂與看不懂,背後也是有權力操作的。

本土化運動所論及作品之分析《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一段爭議的政治進程》內頁:本土化運動所論及作品之分析


英文有句俗語,叫做「房間裡的大象」(Elephant in the room),意思是有某個事件明明超級明顯,但是在場的所有人卻集體視而不見、不做任何討論,其心理因素,或許是出於恐懼、抗拒或無知。《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一段爭議的政治進程》確實讓台灣美術圈長期不可說的「大象們」,逐一現形。我想,無論讀者是不是美術圈的人,讀起來都非常刺激!但也可以預期,這本書的每一個章節,都足以讓意見相左的讀者大吵而特吵。筆者在初讀此書時,真感覺作者「憨膽」,但,這不就是一位社會人文學者的基本風範嗎?經過縝密研究以後,提出個人的闡釋觀點並捍衛之,這一點也在文末〈回應Françoise MENGIN 女士〉的答辯文中實證了。作者是拿著自己博士學位為賭注,去跟審查委員作答辯:關於自己的論文為何會與審查委員有如此大的歧異度;為何政治權力的介入與國族主義的立場,始終在藝術史論述中被「弱化」;又為何作者採取了一個甘冒大不諱的「本省」與「外省」二元對立的觀點,來爬梳在台灣發生的藝術事件。這些,是只有身在其中的作者,才能提出的視角。反之,閱讀這本書的每一個人,都會有自己既成的視角,且很可能與作者相左——這不正是民主、自由與真理之愛嗎?我不同意你書中說的每一句話,為此我們從第一章吵到最後一章,但我們都絕對有權、且誓死捍衛你說的話讓我不爽的權利。我樂見這本書引發大家大吵而特吵,並且深深期望著:因為意見不同而進行辯論,不僅是台灣民主概念發展迄今的「彌足珍貴」,更應是未來台灣每一個人都能擁有的「習以為常」。

《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一段爭議的政治進程》內頁:《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一段爭議的政治進程》內頁:《恐怖的檢查-台灣二二八事件》為黃榮燦在1947年3月至4月期間所完成的版畫作品。




作者簡介

1984年生,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畢業。曾獲楊牧詩獎、府城文學獎新詩獎等。著有散文集《玩物誌》;詩集《如蜜帖》、《如廁帖》、《妖獸》、《失語獸》、《負子獸》、《雞卵糕仔雲》等八冊;主編詩選《媽媽+1》;藝術文集《藝術家的一日廚房》;插畫作品有《暗夜的螃蟹》、《虎姑婆》等。

OKAPI專訪:玩物有情,懺中有情──專訪潘家欣《玩物誌》,與她心繫的小廢(寶)物(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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