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完全無名的人才是最強大的恐怖創造者,當你不認識的人突然講述一個鬼故事時,你會感覺比一個名人談論可怕經歷還要更真實與毛骨悚然。如今任何人都可以藉由SNS發言,就像突然登場並讓我們驚訝的背筋一樣,恐怖將會變得更加有趣。」──雨穴(暢銷恐怖作家、Youtuber)
2024年的日本文藝界發生一件大事,出版推理小說導覽評論專書《這本推理小說真厲害!》長達36年的寶島社,推出了專屬於恐怖小說的《這本恐怖小說真厲害!》,這是日本恐怖小說迎來文藝復興的指標,其中第一個專題,便邀請三位掀起恐怖狂潮的新世代暢銷作家──雨穴、梨、背筋──進行對談。
2023年初,背筋在小說投稿網站「KAKUYOMU」連載《發生在近畿某處的那些事》,迅速成為熱門趨勢,引發網友熱烈討論,連載才剛結束就立刻公布集結出書的消息。本作也在2024年第一屆「這本恐怖小說真厲害!」居冠,背筋以素人之姿在日本恐怖史占據了一席之地。先前台灣已經引進雨穴《詭屋》(2021)、梨《真可憐(笑)》(2022),如今終於完成最後一片拼圖。
藉此機會,我們來認識這一次的令和恐怖小說復興潮,發生了什麼事?作品又如何取得成功?
就像近年兩股盛行的獨特浪潮「日本推理的特殊設定系」與「韓國文學的女性科幻」,其關鍵字是特殊設定和女性意識;令和恐怖小說最大的關鍵字就是「偽.怪談實錄(實話怪談)」,目前這個類型的寫法是「モキュメンタリー.ホラー」,一般以「モキュメンタリー」簡稱。這是電影術語,將「mock」 與「documentary」合成為「mockumentary,偽紀錄片」的意思,意指用看似真實發生的事情來敘事的虛構作品。比如電影《厄夜叢林》(1999)便用手提式攝影機的第一人稱來拍攝,讓觀眾以為這是真正的超自然事件,廣受好評;在日本引起流行的台灣電影《咒》(2022)也採用這種拍攝手法。
恐怖評論家朝宮運河在專欄指出,「偽怪談實錄」風潮源自小野不由美的《殘穢》(2012),用看似非小說的平淡風格描述現代都會的某棟建築怪事,讓讀者感覺到虛構與現實的邊界被模糊了。此後,擁有穩定粉絲的三津田信三交出《怪談錄音帶檔案》(2016)、「幽靈屋敷」怪談系列等作品;鄉土恐怖的新興作家蘆花公園出道作《刺骨之痛》(2021)都延續了這個路線,直至《詭屋》和《發生在近畿某處的那些事》的「爆紅」開花結果。
偽怪談實錄的強項在於寫實主義,汲取了現代百物語「新耳袋」系列的怪談實錄優點,將虛構故事描寫得像真實存在,讓讀者產生閱讀上的緊張感,也成為怪談的參與者。朝宮運河認為,現在的恐怖小說熱潮是90年代以來各種恐怖文化媒介的積累,新冠疫情封城自肅,也助長SNS上的匿名交流與社交焦慮,人們對「無名氏們」在網路上講的撞鬼體驗有更強烈的共感,偽怪談實錄相當符合這種心理。
《發生在近畿某處的那些事》構成非常特別:一位自稱「背筋」的採訪作家,在「KAKUYOMU」上發了「敬請有相關消息的人與我聯絡」的尋人啟事,並陸續公開他(她?)和在近畿「某個地方」失蹤的雜誌編輯小澤的事,以及他們所蒐集到的、圍繞在這一大片地區發生的種種靈異事件。他拋磚引玉,希望網友提供更多與這裡相關的資訊。而接下來更新的連載文章,看起來很像各方網友搜尋資料後的投書。
第一篇故事〈奇怪的留言〉來自2017年某月刊的文章:是一位A先生回憶,只有短短五頁;第二篇來自1989年某週刊〈實錄!奈良縣失蹤少女有新線索?〉,只有七頁。文章簡短,卻都留下令人不安的謎團。隨著「似假還真」的故事透露越來越多線索,本作在網路上的討論度也益發提高:
- 位於近畿的那個地方在哪裡?
- 文章描述的故事有多少可信度?
- 裡頭的鬼怪由來為何?又為什麼作祟?
《這本恐怖小說真厲害!》主編梅田南在《讀賣新聞》訪談表示,偽怪談實錄的特點之一是根據零碎資訊來推測真相這種「遊戲性的樂趣」。 連不是恐怖小說粉絲的他,都會在《發生在近畿某處的那些事》更新進度後,立刻上 LINE群和朋友討論。這類作品就和真正的怪談一樣,創造出作者與讀者間的共同參與感,並吸引到原本不喜歡恐怖故事的人。背筋本人也提到,有很多網友跟他說:「我本來不想讀,但求知慾戰勝了,最後我還是讀了。」推理小說是日本的國民讀物,這種集結鄉民智慧「一起來解謎」的謎團,也是令和恐怖爆紅、突破同溫層的一大關鍵。
雜誌上的極短篇或剪報、作者與編輯的採訪筆記、精心設計的靈異照片與詛咒貼紙、網路論壇的討論紀錄或部落格的網誌留言、Youtuber勇闖鬼屋的實況直播串、神祕讀者的來信……等,其實都是背筋本人的創作。他以創意將鬼故事體裁玩到極致,幾乎涵蓋各種紙媒和網媒,打造令人眼花撩亂的怪談饗宴,每一則都獨具特色、圖文流暢易讀且具連貫性,可說是憑一己之力完成高明的「現代百物語」,他不玩傳統的 Jump scare 或賣血腥,卻幾乎每一篇故事都讓筆者瞬間發毛,讀來過癮又「消暑」。
《發生在近畿某處的那些事》的魔力不僅止於此,本作同樣受到硬核恐怖迷追捧,因為它的鬼怪設計兼具辨識度,背筋巧妙將日本知名怪物形象重組,以「跳躍的紅衣女」為例,小說裡這個紅衣女鬼總是高舉萬歲姿勢地跳躍、發出砰砰聲響,可能因為上吊自殺脖子斷了,因此跳躍時整顆頭與髮絲不斷亂甩。此外,它有很強的侵略性,會惡意持續接近不小心發現它的人。
《七夜怪談》(1998)的貞子和《咒怨》(2002)的伽椰子形象刷新了恐怖片的三觀,它們「從電視裡爬出來、從二樓爬下來」的描寫令人震撼,提到女鬼,日本人就會直覺想到它們。身為關西人的背筋,除了參考大阪「泉之廣場」有名的紅衣女子,和簡稱「惡皿」(紅衣高大長髮女子,被目擊做出活潑的雜技動作)的兩則都市傳說,還認真把自己的紅衣女設定為在某種背景原因下、要和「前輩們」一樣做出前所未見的特徵動作。
此外,兩個戲分很多的怪物設計也有含意:住在深山中的白色巨人(麻悉羅大人)、吞噬靈魂後嘴越張越大的鬼小孩「了」。我們會發現在這個世界觀中,如果讀者是女人,會被跳躍紅衣女控制、或被白色巨人勾引上山;如果讀者是男人,會被迫自殺獻祭;如果讀者是小孩,也會被校園鬼話中出沒的「了」帶走喪命。任何讀者都無法擺脫這種全方位的詛咒,作為一部「參與型」的恐怖創作來說,可能是最高境界了。
偽紀錄片的最高境界是讓人以為一切都是真的,本作的優勢也在於高度的擬真性。雖然歸類在偽怪談實錄,但幾乎能以真正的怪談實錄視之。背筋表示,很多故事是改編自自己和朋友的經歷。第一篇〈奇怪的留言〉描述,提供了住址在山中廢棄神社的某個詭異存在,在AV女優網站上留言,要她「過去」,且態度咄咄逼人。實際上,背筋曾經在遊戲攻略討論區看到,有個普通暱稱的帳號不斷留言「請到這裡來」,搜尋地址發現是一處廢棄建築,十分可怕。
〈採訪逐字稿1〉這篇描述,大學生做了一份讓觀眾看詛咒影片後用肢體表達感想的調查問卷,兩名有靈異體質的受試者皆透露,在房間內同一個地方傳來「咚、咚」聲與陰影,而那位跳躍的紅衣女,很快地糾纏上主角。背筋說,大學時做過一模一樣的實驗,並遇到一名受試者驚慌失措地表示聽到怪聲,讓他寒毛直豎。
最後,《發生在近畿某處的那些事》還有一大寫作特色是「洒落怖」,洒落怖來自2CH討論串的簡稱,意思是「你真遇到的話就會倒大楣的怪談」。大多是網路盛傳的都市傳說,包含有名的「八尺大人」與「猿夢」。這類怪談有很優異的故事性,但通常真相未明(因為遇到的人幾乎都死亡或失蹤),是日本怪談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就像小說中的高人們的忠告,通常會建議撞鬼的人「裝作沒看到,當作不知道,被它發現你看到了,就完了。」三津田信三和梨通常會貫徹洒落怖的本質,以不透露鬼怪的起源來維持可怕氛圍,但背筋倒是在本作最後揭曉三個怪物的由來,他認為,這正好呈現出偽怪談實錄發展的可能性,就算都是偽怪談實錄,但作品會因作家的決定而有不同樂趣。「看完結局後讀者覺得不可怕了,但很有趣,這就是對我的讚美。」背筋說。
索命女鬼、都市傳說、擴散詛咒的貼紙、怪談實錄、未解懸案、恐怖片、尋獲佚失影片、鬼屋廢墟、邪教信仰、打破第四道牆……背筋筆下的三個怪物,橫跨40年作惡,致敬了日本現代恐怖史的所有面向,並經由不同媒介讓這些鬼怪呈現多元的面貌、強大的魅力。有粉絲以「自助餐吃到飽」來形容《發生在近畿某處的那些事》,它讓熱愛日本恐怖文化的人,重溫從小到大所有的精采恐怖故事,懷舊又新鮮,因而口碑與銷量雙贏。
背筋就說:「我的作品,是一封寫給我多年來讀過的所有偉大恐怖小說和電影的情書。」心理學研究指出,只要你越在意一個怪談,越想知道後續真相,恐怖感就會越強烈,並無法自拔。與此點巧妙契合的偽怪談實錄狂潮,千萬別錯過了。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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