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讀文組的沒有錢途。老實說，離開校園這個大溫室後，我在找工作的過程中確實備嘗辛酸。也因此，第一個月的薪水入帳了，我的首要之務不是去吃大餐買衣服安排一趟小旅行犒賞自己，而是到處跟信得過的職場前輩、親朋好友，請教應該如何開始投資、要買股票還是黃金、股票的話要買哪幾支……等問題。
聽起來有點可憐？文組的部分也許是，但想靠「投資」翻身的打算並非我一人異想天開。根據台灣證券交易所的數據，至今年7月為止，證券開戶人數累計已逾1297萬人，年底有望超過1300萬人；有鑑於有的人是開了戶而沒有買賣，所以我又查了一下，去年一整年，市場中有實際交易的人數達564萬人，創歷年新高。
資本主義更盛的美國，在這方面的調查更仔細。6月份剛由嘉信理財公布的報告顯示，58％的美國人透過不同的方式如退休帳戶或個人帳戶持有股票、基金、債券等金融商品；開始進入投資市場的年齡，嬰兒潮世代平均是35歲，X世代是32歲，千禧世代是25歲，Z世代是19歲！換句話說，越晚近的世代，越早具備投資的概念與實際的行動。
不過，一個現實的問題是，投身金融市場的投資者這麼多，真的有從中賺到錢的人又有多少？這個問題不好說，但身為一個小股民的我，或者說，常在市場中被當成韭菜割的散戶，倒是藉由閱讀厄南．狄亞茲的《信任》，重新認清了自己的渺小、盲目與匹夫之勇。
▌多重文本下的多重視角、多聲競逐
就形式上而言，《信任》這本小說由小說《羈絆》、自傳《我的一生》、回憶錄《回憶的回憶》、私人日記《未來》四份文本組合而成。每份文本，都或多或少推翻了前一份文本的故事，並補足了前一份文本明顯缺席、但不該消失的聲音。四種不同的視角集合起來，共同描述了一位華爾街的神秘大亨拉斯克以及他太太的故事。
具有基本媒體識讀素養的讀者，應該都能讀出《信任》這本小說，活生生的展示了「歷史由贏家撰寫」的道理——主人公拉斯克憑著富可敵國的資產以及隨著資產而來的權力、地位，阻止了一本影射他和他太太發跡過程的暢銷小說的流通。為了彰顯自己財富的正當性、洗刷他所受到的輿論批判，拉斯克親自撰寫自己的生平未果，退而求其次，以聘請祕書的名義，要求祕書為他打造一個他理想中的奮鬥史、家庭史。他大言不慚的跟代筆的祕書說：「這本書應該傳達一件重要事實：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自己辦到的。完全一個人，獨力完成的。」
但超級有錢人真能為所欲為，隻手遮天嗎？厄南．狄亞茲用他高明的寫作技巧向讀者傳達了，他們憑權貴織就的帷幕再怎麼龐大，總會有縫，事實與真相會透過那縫隙脫逃，有心人、小說家，也能憑著那縫隙，去窺視、去想像、去拼湊出有別於超級有錢人說辭的另一套故事。
▌四種功效，一本搞定
有意思的是，《信任》一書在我看來，不但彰顯了也挑戰了「話語權向來由權貴主掌」的認知，它還能有益於眾多韭菜、散戶，加速他們對金融大戶、投資大師從好奇、崇拜、探索到幻想破滅的過程。
怎麼說？《信任》裡的第一份文本《羈絆》，一看就是那種普羅大眾，以及好奇「股神」是怎樣鍊成的散戶會去買的小說佳作。在這類有如《大亨小傳》的作品中，讀者得以一窺富豪奢侈的吃穿用度、與心上人宛如童話般的結合過程，幸運的話，還能多少對於富豪的致富法有點概念。
由主人公拉斯克撰寫的自傳《我的一生》，則像認真的投資人會好好拜讀的《一個投機者的告白》、《傑西．李佛摩股市操盤術：史上最強股票作手唯一操盤手稿》，希望能透過傳奇投資大師的自述，學到縱橫股市、提高投報率的方法。可投資大師的方法真的可以複製嗎？誰知道他們的敘述距離事實又有多遠？誰能確定他們不是在吹牛、不是在美化自己？
至於拉斯克聘請的回憶錄寫手，所寫的她關於代筆／虛構回憶錄的回憶錄，性質上則有點接近麥可．路易士去年剛問世的《無限風暴：FTX帝國興衰交響曲》，寫手／作家在其作品中記錄他實際相處、觀察過的某位金融巨擘，戳破了該人物過往在社會大眾前刻意營造的假象、人設。讀者會因為書中的第一手描述，而自認瞭解了該人物的性格、釐清了跟該人物有關的種種事件的前因後果，並以為終於看清了該人物的真面目，而對已知的事實心滿意足。「原是個高明的騙子」、「不過是個被命運眷顧的傢伙」、「果然是時勢造英雄」的讀後感想，亦足以使我等韭菜釋懷一點，不再因自身的投資失利而輾轉難眠。
堪稱意外流出、不見天日多年的私人日記《未來》，則是不在眾人意料之中的「證據」，其足以改寫、顛覆前面三份文本的情節安排，我得說真是《信任》作者厄南．狄亞茲傑出的一手！它的存在，既摧毀了拉斯克這位金融巨鱷苦心積慮想塑造的形象與神話，也讓我對市面上所有著名投資人的傳記與相關書籍的可靠性，開始持保留態度。
一個投機者的告白四部曲(《一個投機者的告白》《金錢遊戲》《證券心理學》《股市解答之書》四書)
傑西‧李佛摩股市操盤術：史上最強股票作手唯一操盤手稿(中文新譯版)
無限風暴：FTX帝國興衰交響曲
▌崇拜之情不假，羨慕嫉妒亦真
偉人崇拜是個體發展過程中普遍的、正常的心理現象。崇拜者在對偉人的單向情感中，獲得了一種特殊的歸屬感與認同感，偉人既是崇拜者學習、模仿的對象，偉人也是崇拜者理想自我的寄託所在。
但別忽略了，人也有看見偉人跌落神壇的心理需求。別人的失敗就是我的快樂，幸災樂禍反轉了權力的位階；偉人的崩毀，為社會底層的低端人口帶來一時半刻的優越感與控制感——哪怕這短暫的歡愉、脆弱的自大，不會對他們，也等同於我，的困境有任何改善。
文化史與情緒史專家蒂芬妮．瓦特．史密斯早在《幸災樂禍》裡說過：「人們的確喜歡看別人設法說謊和操弄成功，然後被逮到。」「挖掘名人的痛苦，不只能夠麻醉我們相對上缺乏的才華美貌，同時也具有懲罰的本質。不同於過往的貴族，現代名人鮮少天生具備讓他們享有極大特權和影響力的東西，我們模糊地感覺他們曾經和我們很像（或者，倘若命運有不同安排，我們可能就是他們）。一方面，我們喜歡白手起家的故事，或者『他們只是出身曼徹斯特的窮小伙子』這種概念，並渴望靠近他們。另一方面，我們對他們有多麼崇拜欽佩，就有多麼嫉妒討厭，因此我們熱切地等待時機，看著他們得以享受的權利被一再地檢驗——並期待他們跌得越慘越好。」
都已經眼看他樓起了，不等到他樓塌，不把他當成害我血本無歸、黯然離場的元兇，又怎對得起自己耗費在他身上的時間與注意力？
是故，新手投資人在買齊上述所謂「投資人必讀」的經典鉅作前，根本可以先由《信任》入門，四個願望，一次滿足；四種功效，一本搞定。
▌股市小白與專業大戶的距離
更重要的是，厄南．狄亞茲透過四份文本，一步步／部部帶領讀者逼近真相核心的手法，亦彷彿具體展示了散戶與專業投資人、市場主力之間存在著的巨大資訊落差。只看了第一份文本的人，跟看了兩份文本的人，跟四份文本都看到了的人，他們的認知和判斷力的高下自然有別。
過去的我始終沒有搞清楚專業投資人、市場主力何以能在股市翻雲覆雨，扭轉乾坤，多少人傾家蕩產、流落街頭（在當代則是鋪紙箱睡公園），唯獨他們叱吒風雲，取得超乎想像的財富。但《信任》提供了一些答案，也逼我看見了我與他們之間的差距：他們的資本雄厚，他們往往是各大公司的股東、董事，他們有更多消息來源，他們能夠進行大額交易影響市場走向，他們擁有專業的投資團隊和分析工具，他們更能洞悉大眾心理，他們更有心機與謀略設下各種陷阱等著散戶跳。
可以說，《信任》的寫就與閱讀，就像是一場針對歷史上的股神與傳奇投資人的除魅活動，它以一種有秩序、有條理的方式，將他們從神聖的、神祕的狀態中解放出來，同時也揭示了金融市場內在的機制與運作模式。
然而，在這些之外，或者，說得更精確一點，是在這些之「內」，厄南．狄亞茲還包裹了一個更意味深長的質疑，即，如果真有所謂天才投資人的存在呢？如果他就是擁有過人的天賦才華，以及大眾難以理解、難以企及的眼光和直覺呢？如果他在乎的只是驗證自己的計算與預測正確與否，金錢不過是隨之而來的獎賞，在他看來可有可無，泛泛之輩如我、自視甚高者如拉斯克這類不容他人挑戰的男人，又該如何面對、如何處置這等強手？
▌天才的隱身與逃逸
《信任》中的最後一份文本，日記體的《未來》，筆觸與情感都既悲傷又絕美，把無情的金融交易與不甚如意的生命寫得有如詩作一般晶瑩剔透。音樂即數學，金融即藝術，世間之理，一通百通，浩瀚學海，任其遨遊。那是被文本隱藏、也隱藏於文本中的不世出的天才首次登場，也是那位天才離世前的一首天鵝之歌。它是讀者前所未聞的樂音，也是該位天才掙脫桎梏，破網而出的一場逃逸。
《信任》這本書帶給讀者的樂趣無窮，四份文本各有價值，也能互相比對，這個影射了那個，那個驗證了這個；這人是那人的重像，那人是這人的進化。《信任》還讓我想起電影《愛．欺》裡某個角色在面對「你有工作嗎？」的答覆：「I Am A Kingmaker.」
古往今來退居幕後、不為人知的「造王者」太多了，我很感謝厄南．狄亞茲在書中對女性人物、女性形象的細膩塑造，他有如「造后者」般的寫作嘗試與情節安排，著實替許多被消音、無從爭取自己應有權益的弱勢們出了一口怨氣。
愛.欺 DVD(The Wife)
都說讀文組的沒有錢途，厄南．狄亞茲也是文組人，大學在阿根廷讀文學，遷居美國後拿到紐約大學的哲學博士；任職於哥倫比亞大學，囊括普立茲文學獎小說獎、國際筆會／福克納獎、古根漢獎、懷丁作家獎、厄普戴克獎。他的第二本小說《信任》出版後，迄今已在全球被翻譯成三十多種語言。
這樣夠不夠有錢途？
但我真正想說的是，厄南．狄亞茲本人和《信任》裡的女性角色，啟發我們，比起「錢途」，或許更值得追求的是足以讓自己發光發熱、盡情揮灑天賦的位置與空間。對金錢、財富的癡迷固然源自於原始本能的需求，但個體的自我實現、潛能的盡情舒展，同樣是身而為人，無法磨滅、無法忽視的永恆呼喚。
《信任》在書中指出，「信託」的原文「trust」同時是「信任／信賴」；「債券」原文「bond」，則有「羈絆／連結／束縛」之意；「期貨」原文「futures」，意指「將來／往後」。唉，我在這裡非常負責任的跟大家報告，在此之前我完全沒注意到這些小事，我也從來沒有搞懂過這些金融商品的買賣規則與獲利方式。啊多麼痛的領悟，我在股市中被人當韭菜割，簡直就是自作自受。
股海無邊，《信任》提供給還在其中載沉載浮的女男老少，一個「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的機會；書門廣開，遠離股市的讀者一樣可以放心閱讀這本《信任》，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有言：「沒有一件藝術品不是獨創一個新天地的」，「事實上好小說都是好神話」，「大作家無不具有高超的騙術」。請務必從容地欣賞小說家是如何施展技藝，既建構了神話，又解構了神話；既邀你當個解謎的偵探，又怕你漏掉他精心留下的線索，於是乾脆給足你充分的明示暗示，保證絕不讓你無功而返，鎩羽而歸。
信任(限量印刷簽名扉頁版●普立茲小說獎得獎作、《紐約時報》21世紀百大好書、歐巴馬年度選書)
文／李麗美（旅美書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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