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欣 /想來碗鮮甜的牛肉湯，和爸爸一起吃，結果竟然——讀《拍拍翅膀回台南》-作家專業書評-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潘家欣 /想來碗鮮甜的牛肉湯，和爸爸一起吃，結果竟然——讀《拍拍翅膀回台南》

作者:潘家欣攝影:林煜幃 / 2024-08-30 瀏覽次數(1648)

「我是哪裡人？」

每次在填寫基本資料時，必定會填上出生地。家鄉的概念，是由出生的地點判斷？是血親所在之地？還是最終功成名就的地方？「家鄉」又將如何定義一個人的樣子？

做為一名北漂的安平人，盧建彰自嘲離開台南的自己是「靠北者」，而每一次的返鄉，都是一場「脫北」之旅。這一冊《拍拍翅膀回台南》，像一段又一段驀然回首的鏡頭，以反覆重拍的視角，來寫一個人如何定義自己。

所謂重拍，本書其實是將2014出版的《總愛跑回台南去》進行大幅改寫，加上新寫給女兒盧願的多篇書信之後，重新成冊出版。十年之前，盧建彰的視角是離家的游子，回台南的心情多是脆弱討拍拍；而十年之後，有了女兒，書寫的視角變得更加廣闊。肩膀上多一份作為父親的承擔，能夠以不同的角度去傳承家族故事。

拍拍翅膀回台南：寫給女兒與安平的情書【作者限量親簽版】

然而，因工作定居台北的人，會頻繁回家的理由，往往不只是為了傳承家族故事這樣浪漫的理由，而是為了承擔更多。十年奔波往返的高鐵路，盧建彰經歷了母親車禍、父親的罹癌離世，所以，這本寫給女兒和安平的情書，不妨視為文風明朗版本的《追憶似水年華》，在他筆下的地景風貌之中，時不時無厘頭岔出一段追憶人物側寫，這是一個台南人家族史的典型爬梳。

至於台南人的家族史，那還用說，就是吃。

所以盧建彰從鐵盒便當開始講起，講到自家阿公在二戰期間如何和大哥一起被日本徵召從軍，糊里糊塗地被拉到中國戰場上去打仗；而對一切都散漫無比的大哥，竟然記得提醒小弟到上戰場時要帶便當……等到子彈都飛完了，阿公躲到壕溝蹲下來，打開藏在懷裡的便當，卻看到白飯正中間嵌著一顆圓圓的事物—不是酸梅，是一顆子彈頭。

原來今天能夠在這邊幽默寫故事的盧建彰，整個家族，都是被一個便當救回來的。

如此神奇驚險的家族故事，不只是盧家的，更是台灣人的共同記憶。於是隨著作者娓娓道來阿祖的肉圓攤、伯公賣烤香腸、阿嬤喜愛的小卷米粉的故事，展開一場與眾不同的台南小吃之旅，碗底盡是台灣史的滋味；讀者跟著開水電行阿公盧寬喜的角度，被不同的軍人拿手槍指著鼻子罵，搖搖晃晃走過二戰的政權與文化轉移：「改朝換代後，走了罵『吧嘎野郎』的阿本仔，卻來了穿不一樣制服罵風也不同的軍人，但一樣，望著他們你得頭低低的。這是安平人清楚無比的事，簡直就像海邊那一道道潮水，走了一道，露出了些許海灘，但緊跟著，又會再來另一道，同樣把你好不容易堆起的小沙堡，輕易捲走。」

這，就是台灣人共同的酸楚。所謂家族史，從來就不是什麼私人視角，家族史就是地方史。

盧建彰：「對我而言，有白鷺鷥的地方，就是故鄉的延伸。」（林煜幃攝影）

當然，家族史仍然有其個人情意的沉澱。當鏡頭轉到了北漂的盧建彰為了照料罹癌的父親，如何疲於奔命：「那時，爸爸已經住院了，我和妻及妹妹趕回來台南照顧，白天妻和妹妹會來醫院替換值夜班的我，好讓我回家洗個澡，瞇個幾小時，晚上繼續到醫院值班。這段往返十四公里的路程，是我從小上學的路線，為了安全，我請會開車的妻擔任司機，負責載送妹妹，有時加上媽媽，妻也因那段時間熟悉了台南的路況。」文詞輕描淡寫，然而，但凡有照料病人經驗的讀者，都會知道這一段會是多麼煎熬。

這樣疲於奔命，就會沒辦法坐下來好好說話。

盧爸爸在住院期間，曾經無意跟媳婦透露某間安平的牛肉湯很好吃，這種「某家巷口的牛肉湯」私藏名單，乃是每個台南人的最高機密，盧建彰竟然忙到不知道爸爸的最新愛店是那一間？沒有比這更深的遺憾了。最後，父親離世，兩人終究未能一起去品嘗那家私藏名單牛肉湯。「靜夜裡，運河的水並沒有停下，就跟我一樣。父親走後，每三個月陪母親去週五早上的門診，便由我代替負責。於是，我總是在剪接和拍片間，衝上高鐵，在週四晚抵達魂牽夢縈的台南，那時刻，在安平可能只有那牛肉湯還亮著燈，等著我這個總是在父母之前遲歸的遊子。但遺憾的是，幾次我興匆匆地跳上計程車，想來碗鮮甜的牛肉湯，來份爸爸愛吃的炒牛肉，想像爸爸和我一起吃，但至今為止從未如願。」

為什麼沒能如願？因為、賣、完、了。

讀完這段「沒吃到的那一碗」，眼淚也如盧建彰筆下的運河嘩嘩流，這是每一個遊子心中最柔軟之處，心是被塞滿了，肚子卻超級餓。

另外，讀盧建彰，你會獲得一種前所未有的鼓舞—因為他非常勇於做「北七」的事情。

比方說，他寫自己去通化街夜市買雞蛋糕，看到攤位上寫來自台南，就跑去問人家是不是真的來自台南？這種「白目」的搭訕勇氣，實在是太勵志了。想不到問一問發現對方不但來自台南，還是安平同鄉！再問下去發現還是同姓的親戚？！於是，盧建彰就多得到兩支免費手槍雞蛋糕。安平的「剪刀式雞蛋糕」，到了台北通化街也能熱情相認的「北七」故事，隱合了書名意象—離家路上看到的白鷺鷥，和回家時看到的白鷺鷥，起點與終點，到底是不是同一隻白鷺鷥？

「對我而言，有白鷺鷥的地方，就是故鄉的延伸。」白鷺鷥翅膀展開來，就會披上夕陽美麗的光輝，那既是淡水河的夕照，也是安平港的夕照。離開家的你，既是你，也不只是你了。這或許是一個人對於自己故鄉最高的自信與禮讚：你走到哪裡，安平就到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