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開選單

網站服務選單

登入

頁面路徑列表

子選單列表

作家專業書評

馬翊航/猶豫的蒐藏──讀《生命之側:關於因紐特人,以及一種照護方式的想像》的所得與聯想

  • 字級


作家讀書筆記bn

 
▌意象的抓力(與抵抗力)

閱讀麗莎.史蒂文森(Lisa Stevenson)《生命之側》的時候,我同時在準備一個面對六到九年級學生的講座,希望談「氣味」或者「意象」在寫作中,如何具有牽引、召喚的功能。原本預備的一個例子,是班雅明的《柏林童年》。他如此描繪童年記憶中的西洋景:「我走進放映棚,繼而發現那種挪威海岸邊峽灣裡椰樹下的光亮,與晚上我在做家庭作業時將斜面書桌照亮的燈光如出一轍。燈源系統偶而會突然發生故障,這時就會有那種罕見的微光出現,那美妙景觀裡的色彩完全消失於微光中。灰色天空之下,它默默靜臥。即便是這樣,只要我稍加留意,好像依然可以聽到裡面的風聲和鐘鳴。」在一個關乎「視覺技術」與「移動想像」的場景裡,童年的「我」與寫作的「我」都在追憶,交互補充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光線。即便班雅明的追憶路徑如此糾結複雜,應該也可以是適合「教學演示」的例子?不過我其實沒有預料到,《生命之側》這本在販售通路上被歸類為人類學著作的書裡,也一再出現《柏林童年》:「班雅明在書中回憶一個又一個童年畫面,試圖為自己抵擋即將跟他出生的城市永別的痛苦。」「班雅明在《柏林童年》提供的印象,不只是逐漸消失的過往的閃亮紀念品,而是真正形塑和造就了一種思維,或許甚至是一種生命的形式。

生命之側:關於因紐特人,以及一種照護方式的想像

生命之側:關於因紐特人,以及一種照護方式的想像

柏林童年

柏林童年

生命的形式。《生命之側》的寫作關乎生命,書中內容與加拿大努納武特地區因紐特人的兩大「事件」牽連在一起:一是1940年代到1960年代早期,肺結核大流行期間的隔離治療,二是1980年代後至今因紐特人的自殺現象。這本書並不只是描繪、反思與批判加拿大政府對因紐特人的「醫療」、「照護」系統而已,她在意的也是「一種容許遲疑的人類學傾聽方式」、「事實開始動搖的時刻」,以及「我們如何可能去關注那些存在於自身之外、永遠無法變得完整的生命?」結核病流行時期,被強制移送至南方療養院的因紐特人,面臨的不只是病痛,而是語言不通的割裂、與家人的(永遠)分離、身分混淆(或喪失)、成為編號與統計數據而非「人」。史蒂文森認為描繪這些「事實」仍然是不足的,「意象」(images)是理解(因紐特人)生命的一種方法。

在詮釋何以「意象」是方法之前,她描繪了一個故事:一位因紐特孩童「普塔貢」,在母親阿奇奇亞上船前往南方接受治療時,他只有六歲。母親上船前給了他三包口香糖,他清楚記得是黃色包裝。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後來他始終將口香糖放在枕頭下,不讓人搶走它們——這個章節的標題是「意象的抓力」,在我的紀錄片觀看經驗裡,有一位導演也非常擅長此類「有抓力的意象」。智利導演帕里西歐.古茲曼(Patricio Guzmán),有一部臺灣翻譯作《深海光年》的紀錄片,片名原本的意思其實是「珍珠鈕扣」(The Pearl Button)。1830年,來自英國的船長羅伯特.菲茨羅伊(Robert FitzRoy)從火地群島帶走了四位原住民,其中一位原住民是以一枚珍珠鈕扣「交易」得來,因此他得名 Jemmy Button。Jemmy Button 沒有永久流離在英國,只是「當他的雙腳重新踏上故土,他脫下了英國服裝,他一半講英語,一半講母語,他讓頭髮又開始長長,但他再也不是原來的自己了」。紀錄片後來還出現了另一顆鈕扣:智利前獨裁者皮諾契特統治期間,以各種方式屠殺異己,包含將屍體綑綁重物(廢鐵軌)丟棄海中。四十年後,從海洋中打撈起的鐵軌,附著了一顆殘存的鈕扣,那可能是追查死者身分的唯一線索,古茲曼說,「兩顆鈕扣講的是同一個故事。」珍珠鈕扣是一個「好意象」嗎?它小巧凝縮、精緻、容易被剝除(脆弱如生命?),卻又回應著更大的整體?不,它不應僅是隱喻的、暗示的,在紀錄片《深海光年》如此,在《生命之側》如此。

紀錄片《深海光年》(2015)


「意象」是固執的。另一個故事是,年幼的薩奇亞西,明明知道了乘船離去接受治療的祖母已經過世,但他仍舊年復一年在大船靠港時探聽消息;他始終記得那畫面:船離開港口直到消失在視野裡。在史蒂文森的寫作中,「意象」(載著祖母的船消失在伊努克舒克海岬之外)是抵抗生命被簡化為「事實」(祖母死了)的一種途徑。被視為事實,很多時候即等於被「不屑一顧」。


▌我們為什麼蒐藏這些

閱讀此書時,很難不受其中一個接著一個,看似空白卻又充斥意義的畫面所吸引,甚至需要抗拒「分析」它們的欲望。史蒂文森認為自己不是為了呈現完整的脈絡、關係,而「更像一個收集者,把不同的物件、意象和故事拉在一起⋯⋯藉由將不同時空的事件帶入對話中⋯⋯來打斷班雅明所說的無所不在的『同質的、空洞的時間』。」《生命之側》的第五章是〈為什麼放兩個鐘?〉,提及外來的管理者、照護者認為,因紐特人的「時間管理」是不良的,例如在白日漫長的夏日裡,青少年常常凌晨才睡、漫步街頭,游離在「正常的時間之外」。史蒂文森告訴讀者,因紐特人的時間感與「kajjarniq」(渴望)的情感息息相關,kajjarniq 有沉浸於當下、樂在其中、安適於存在的意思,也形成「美」的感受。因此 kajjarniq 的時間感,絕不是「九點鐘應該睡覺」、「八點鐘起床工作」——書中來自多倫多的精神科實習醫師認為,因紐特人只要都能夠九點以前睡覺,自殺問題多半會消失。

《生命之側》的推薦人中,有一位是學者蔡友月,她的著作《達悟族的精神失序:現代性、變遷與受苦的社會根源》曾使我震盪許久。書中提到一個關鍵的達悟語詞彙「zipos」,意味著親族關係、親屬連帶,也是精神與情感的支持系統。因為社會變化、遷移帶來zipos的弱化,是精神失序的根源之一。我想起三部與臺灣原住民有關的文學創作,也與某種「精神失序」有關:夏曼.藍波安作品中出現不只一次的人物「安洛米恩」、日本作家坂口䙥子的〈番婦羅婆的故事〉、瓦歷斯.諾幹的〈哀傷一日記〉。夏曼.藍波安在《安洛米恩之死》的〈後記〉說:「願野蠻與落伍與我長在。」安洛米恩的「精神失常」與蘭嶼島/人在「現代化」下的支配與抵抗有關,當然,被視為失序者、不配合者的,不只是安洛米恩而已;〈番婦羅婆的故事〉裡,「羅婆」是霧社事件後失去丈夫的倖存者。羅婆在移住川中島的路程中,(疑似)拉下日本巡查墜崖而死。墜崖的原因是因戀情而瘋狂、未能守節的愧疚?或是出於獨活、失去自由的痛苦?小說設計了一位身分是內地女性的敘事者,透過訪問、調查(田野?)的情境,凸顯「挖掘真相」的欲望與不切實際。即便小說未能道盡(或刻意不道盡)真相,我們都不可能忽略殖民者對賽德克族人無所不在的生命控管;瓦歷斯.諾幹〈哀傷一日記〉中有一位形象強烈的瘋狂角色:小說主角Voja是白色恐怖受難者的遺族,他聽取父親的遺言:「我死的時候你一定要用力地哭,而且要哭到發瘋為止,你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包括你最親近的人都不能相信!日後,你要澄清我的罪名。」他住在部落面北的小屋,以「護城河」隔絕了他人,「我的腦袋告訴我與其在此憂天憂地還不如跟風、跟雨水或自由自在的白雲交談」。

達悟族的精神失序:現代性、變遷與受苦的社會根源

達悟族的精神失序:現代性、變遷與受苦的社會根源


安洛米恩之死

安洛米恩之死

華麗島的冒險

《華麗島的冒險》收錄〈番婦羅婆的故事〉

城市殘酷

《城市殘酷》收錄〈哀傷一日記〉


這些作品中的「問題」,對殖民者來說解決了嗎?

1999年的3月,南海路的國立歷史博物館,有一檔名為〈台灣與加拿大原住民藝術巡迴聯展〉的展覽,同月出版了展覽專書《加拿大因紐特女性藝術家作品展》。其中一位藝術家歐薇露.特里尼(Ovilu Tunnillie),曾經在五歲、七歲時離開部落,前往醫院接受隔離治療。她因為在南方太久,回到父母的帳篷後,相當不能適應:「當有人送來醃肉而我也分配到一些的時候,我真覺得他們是企圖要殺了我。我無法以因紐特語跟他們溝通⋯⋯但後來我才了解,這種肉是一種美味。我很想喝牛奶。因為我不喜歡喝沒加牛奶的茶,我以為母親是很想把我弄哭。」這似乎是《生命之側》的另一側。歐薇露.特里尼有一件作品〈This Has Touched My Life〉,以五件石雕組成,包含一位男性、兩位覆上面紗的女性、被其中一位女性摸頭的小女孩、一台尺寸縮小的汽車。女孩的頭髮被剪短了,表情不安。藝術家在石頭上鑿下細密的孔表現面紗的質地,那厚實的石肉下,看不見她們的表情是嚴肅或溫和。在這帶有自傳性格的雕塑中,除了疏離,或許也有不安而細微的依戀?《生命之側》的最後一章名為「歌」,不只談因紐特人的 katajjait(喉音唱法),而是喚起、伴隨與存在。不只丟出話語、丟出聲音,我們必須傾聽與被抓住。


歐薇露.特里尼(1949-2014)作品〈This Has Touched My Life〉。(圖片來源/Art Canada Institute


因而,我心中還有一些其他(不及表述、等待傾聽)的蒐藏品(湯米.奧蘭治的《不復原鄉》、藝術家武玉玲的〈山林中的藤蔓〉、夏威夷王國最後一位女王 Liliʻuokalani 被囚禁期間縫製的拼布棉被⋯⋯),它們似乎一同抗拒被「事實」所侵襲,在名字、死亡、夢境、時間的面前猶豫不決,以「共同去描述出那個被不確定性包圍的世界」。


生命之側:關於因紐特人,以及一種照護方式的想像 (電子書)

生命之側:關於因紐特人,以及一種照護方式的想像 (電子書)


作者簡介

臺東卑南族人,池上成長,父親來自Kasavakan建和部落。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曾任《幼獅文藝》主編。著有個人詩集《細軟》、散文集《山地話/珊蒂化》、《假城鎮》,合著有《終戰那一天:臺灣戰爭世代的故事》、《百年降生:1900-2000台灣文學故事》等。曾獲民國八十四年台東縣原住民族歌唱比賽國中組冠軍。2004年演出周美玲導演電影《豔光四射歌舞團》,演唱電影主題曲〈流水豔光〉榮獲第四十一屆金馬獎最佳電影原創歌曲。

 延伸閱讀 

上下則文章

主題推薦RELATED STORIES

  • 你有多久沒說母語了?莫讓母語成為「第三外語」

    你的母語是什麼?在臺灣,以華語為主要溝通語言的環境再配合長年英文作為競爭指標的風氣下,人們若還對語言學習有興趣,多半會考慮影視大夯的日韓文或浪漫的歐洲語系,那何時才會理所當然地談起母語呢?難道母語得排到「第三外語」?甚或更後?來看如何找回母語力

    2648 1

回文章列表

關閉

主題推薦

你有多久沒說母語了?莫讓母語成為「第三外語」

你的母語是什麼?在臺灣,以華語為主要溝通語言的環境再配合長年英文作為競爭指標的風氣下,人們若還對語言學習有興趣,多半會考慮影視大夯的日韓文或浪漫的歐洲語系,那何時才會理所當然地談起母語呢?難道母語得排到「第三外語」?甚或更後?來看如何找回母語力

2648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