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暗的地方燒出火花────
當代的美洲文學,怎麼發聲?
怎麼更新人類的表達?
在哭,他的聲音。喘不過氣的那一種。執意要穿越自己的哭,他把動詞唸得決絕、名詞輕柔,一個句子無論有沒有句點都在延長。延長的尾音連到下一個句子的起頭,起頭卻像終點,乍然停頓,一點也不介意斷頭。
為了讓哭連綿,他必須斬斷句子——這是我第一次聽王鷗行唸詩的時候,直覺把握的印象。細讀他的分行斷句,才發現滲出來的眼淚是血。
鷗行,別害怕。
路的盡頭在前方那麼遠
它已經在我們身後。
別擔心。你的父親只是你的父親
直到你們中的一個忘掉。就像脊椎
不會記得它的翅膀
無論我們的膝蓋多少次
親吻地面。鷗行,
你在聽嗎?你身體最美麗的
部分是
你母親的影子垂落之處。
就是這房子,童年
被削減成一條紅色引爆線。
別擔心。叫它地平線
你就永遠不會抵達。
——〈總有一天我會愛上王鷗行〉(Someday I'll Love Ocean Vuong),出自《夜空穿透傷》
執意要穿越自己的哭,王鷗行穿越歷史的海洋、穿越父親和母親的幽靈,回到自己的孤立無援。〈總有一天我會愛上王鷗行〉的眼淚不是貫穿全詩的自我叫喚「Ocean(鷗行)」和歷史招魂「Ocean(海洋)」,而是對應於題目「Someday(未來不確定的某一天)」在整篇詩作中纏繞叢生的「Here(這個此時此地)」:Here's the house with childhood(這就是童年的房子)、Here's today(這就是今天)、Here's the man(這就是那個人) 、Here the moment(這個時刻)、Here's the room(這裡是房間) 、Here's a desk(這裡有一張桌子) 、Here's a room(這裡有一個房間)。
詩作一開頭分行斷句的邏輯是藉由後一句推翻前一句的語意,構成思維跌宕的韻律;到了結尾,王鷗行不再徘徊出入於外部世界和內在世界的衝突,他全然墮入虛構的實體:進入孤獨的房間(溫暖且血脈相連),跟死者重逢(每個人都在裡面),我將以我的肉身(這些牆是皮膚)來守護這個時空。
即使,深知這是「努力活得更久卻失敗的聲音」、「一張瘸腳的桌子而用一個磚塊撐住」,但是,「身體最美麗的部分是它要去的地方」。當「我」活進了我所塑造的時空,我的身體成為我寓居的家,這樣的一天到來,我將能愛上王鷗行。
活在搖搖欲墜之中,是可能的嗎?活在我的裡面,是遁入虛無嗎?詩題「總有一天」是含淚許願的發語詞,還是滲血的無望殘喘?別被他的哭聲帶走。停下來,再一次細讀最後三行詩句——
wake 和 mistake 的音韻如此相近,彷彿醒來就是誤認,醒來就是掉入自己的信念,繼續與世界共處,繼續用孤獨來創造自己的精神家屋。不再尋求歷史的和解,不再尋找父親和母親的庇護,而是把活下去的責任放在自己身上。
醒來,就是扛起創造的責任。王鷗行接受《the white review》專訪時,談到清醒夢:「如果你能覺知自己在做夢,那麼你也能覺知自己在生命階段是模糊的或無明的。這會增強你的洞察力,以及更清晰地看待世界的能力。……有時這種感覺遠遠超出了世界所能承受的範圍。這就是為什麼創造神話是我的目標。」
非得在現實中不假託於夢,藉由不同視角去看待同一個生命劇本,即使承受了戰亂、家暴、性別愛欲的流離失所,王鷗行選擇在破敗的現實裡叫醒自己,因為這才是神話的起點,就像詩的開頭他說「路的盡頭在前方那麼遠/它已經在我們身後」,超越現實的方式,就是不拘泥於現實的框架;不在乎抵達的時候,就把目的拋在後面了。
拋下目的而繼續前行,這是創造也是修行。當然,最終抵達的,極可能也只是一個入口,就像他在〈公牛〉一詩寫下的結尾:
〈公牛〉出自詩集《時間是母親》。(攝影/吳俞萱)
王鷗行說:「世界可能會誤讀我們,他們已經誤讀了,而且他們不會停止。但我們不必誤讀自己。我們不能忽視我們來到這裡的目的,那就是為自己或為我們所愛的人寫作。我認為重要的是對我們是誰表示感謝,回去拯救那個人並真正邀請他們進入現在。我認為寫作是一種自我的驅散。當我坐下來寫作時,我必須將幻影聚集在一處,以便它們可以一起工作。當我問自己我在為誰寫作時,其他一切都會消失。因為這就是我想要的特權。」
把破碎和幻影聚集起來,把過去的自己帶向此時此地。王鷗行的長詩〈親愛的玫瑰〉出自詩集《時間是母親》( Time Is a Mother ),他以第二人稱「你」向逝去的母親傾訴,傾訴一種復返的渴望:重新開始,召喚戰亂逃亡的越南移民歷史,召喚人類暴行的殘酷和荒謬,召喚母親活生生的存在樣貌,召喚記憶和書寫的深刻意涵。即使死去的母親無法復活,然而,母親與「我」的關係可以重新被挖掘、被命名。
〈親愛的玫瑰〉出自詩集《時間是母親》。(攝影/吳俞萱)
王鷗行2023年出版的第二本詩集《時間是母親》。(攝影/吳俞萱)
〈親愛的玫瑰〉不僅追悼母親的死,王鷗行更以時間恣意竄流的語法形式來留存母親活著的痕跡和他自身對於創作的思索。他移除標點符號、取消句首大寫字母的規則,因而每一個句子的邊界模糊,某一個字作為一個句子的終點,卻也開啟下一個句子。
語意搖曳,形成混亂曖昧的句法迷宮,恍若整首詩是一個骨架龐大複雜的複合長句。
重複現身的意象不斷翻轉意涵,且每個意象相互滲透和消融,一切都是入口,環環相應,搭建出繁複縝密的有機體,像阿拉伯織毯,幾何紋樣彼此纏繞,規律層疊而又千變萬化。沒有什麼不在意有所指,指向萬物交疊共生的更大軀體。
過去的一切指向現在和未來。王鷗行曾在《The Creative Independent》專訪說道:「在越南語中,我們沒有過去分詞,一切都是現在式。編輯成為過去和現在開始連結的地方。……我一直在思考創傷——它是如何重複,我們如何重新創造它,以及記憶是如何透過創造而形成。每次我們回憶的時候,都會產生新的神經元,這就是為什麼記憶如此不可靠。我想,好吧,如果『詩人』的希臘語詞根是『創造者』,那麼,記住就是創造,記住就是成為一個詩人。」
記住,是一種復返。復返,是重新看見。甚至,終於看懂。看懂時間為自己的生命釀造了什麼。而編輯,就是創造意義,王鷗行意識到這個正在寫詩的自己,是被母親寫進世界上的字。從這個角度看待自己的誕生本身是一種創造物,而意識到這件事的自己更珍視去用字拯救歷史、記憶和情感,召回的不僅是曾經發生的事件,更是記起每一個事件的「我」的存活實感。
回去拯救那個人並真正邀請他們進入現在——被拯救的那個人,也包含了自己。
從2016年的詩集《夜空穿透傷》來到2023年的《時間是母親》,王鷗行從創造自己的神話,轉為見證「時間」所創造的神話。如果,詩是玻璃罐,放入罐中的鳳尾魚是各種記憶;那麼,製作魚露的過程,忍受屍體的氣味,這就是王鷗行透過書寫所進行的安魂術——
作者簡介
最新作品為散文集《帶著故鄉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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