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分證字號的首位數字「男1女2」、性別統稱「男女」、家長統稱「父母」、孩子統稱「子女」......將男性優先提及似乎是約定俗成,是自古以來維持社會秩序之必要,是方便行政作業的流式,是講演時的定式詞語,是不得不客套時拿來填塞尷尬的詞語,那麼合理,那麼正常,那麼微不足道,讓質疑的聲音變成了不恰當,甚至推向激進,那些為性別平等而書寫的筆,總像寫在一張張標籤上,被曲解、被拿去貼。
我過去這一年讀研究所,深刻體會到性別相關的寫作,正在被刻意推往奇怪的風向,並為此苦惱著。
如果作品裡誠實寫進個人性別經驗,就會有人說「看膩了」、「沒更特別的了嗎?」、「就是林奕含嘛」、「妳在學哪個作家?」,好像傷害都有索引,能輕易被歸類在他人的傷害裡;如果作品以強烈且魔幻的虛構方式敘述性別不平等,又會被講成是在讓某些性別或性向不舒服;如果作品裡嘗試顧及所有性別,又被罵是「政治正確」的敘事,很難看、沒主張、沒風格;如果寫太直接會被說不夠隱諱,讓人太容易感受到作者意圖、寫太隱諱又要被問為何不直接一點,是要不要讓讀者感同身受......
好奇怪,怎麼寫都不對。
明明是寫性別困境,並不危及任何人的生命安全,卻總有人想阻止(不論男女),難道是戳到某個核心的表現?(急了?)
看似落實的性別平等其實不然,還有許多不平等正大搖大擺地行走在日常裡,所以我們才會一直抓出來寫、嘗試各種形式的寫、各種角度的寫,但這並不容易,畢竟性別是人類最多數也最明顯的分類,隨時都能觸碰到誰的逆鱗。
就在此時,我收到寂寞出版寄來李瑟娥作家的新作《女大當家》,她的文字像一陣新鮮的風,吹落了所有顧慮,留下一片嶄新的草原,等待綻放各色的花。當然說到這裡,大家可能以為李瑟娥作家嘗試了什麼超級奇幻的形式,並不是。
《女大當家》真正吸引人的,還是日常。只是李瑟娥作家更動了一些「約定俗成」的設定,以「午睡出版社」社長的身分,僱用了生養自己的「母父」(是的,整本書裡並不稱雙親為「父母」,而是「母父」。)為出版社員工,母父需要跟她說敬語、為她使喚,甚至住處也安排在地下室,這樣的安排導致她的母父在看《寄生上流》時,還產生了短暫的切身之感(書中常有這些小吐槽引人發噱)。
看似垂直的上下關係,卻緊密地縫合了家人之間的感情。
李瑟娥在《女大當家》中不直接闡述「家父長」長期以來是如何忽視女性勞動,而是讓自己成為「一家之長」,示範了一個承擔家計的角色應該要如何。像是她同意維護家的整潔才能讓出版社正常運行,便支薪給吸地跟拖地的父親阿雄。
當阿雄正流著汗在吸地時,福熙正忙著做飯,瑟娥則在書房回覆信件。瑟娥在書房工作時阿雄的吸塵器聲會漸漸進逼,瑟娥無論如何都很專注於自己的工作,直到噪音逼近面前她也一動不動,甚至直到瑟娥周圍以外的所有地面都被吸過了,她才會微微地移動一下。她會坐在椅子上把腳抬起來三秒左右,這時阿雄會火速打掃椅子下方。接著瑟娥就會再把腳放下來,跟他打聲招呼。
「您辛苦了。」
阿雄回答「嗯」然後就默默地繼續工作。
——《女大當家》李瑟娥,45-46頁
看到這段時,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當我的母親正流著汗在拖地時,爺爺奶奶爸爸姑姑們都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母親獨自一人拖著地,拖過所有的地板,直至最後剩他們的腳下。爺爺奶奶爸爸姑姑們只是把腳抬起,眼睛裡始終只有電視,裂開的嘴角只為電視節目而笑。只有當彎著腰母親與前後移動的拖把長柄擋住了精采的部分,他們的眼裡才有母親,嘴角也會裂開,只是迸出的都是難聽的話。
「走開啦!」
母親回答「嗯」然後就默默地繼續無償勞動。
幾乎完美重合的日常,卻在有償勞動及感謝的話語下,有了截然不同的結果。
在午睡出版社,母親福熙的職位比父親更高,李瑟娥並沒有否認比起阿雄,自己更能體會福熙的辛苦,畢竟福熙在公公(李瑟娥的爺爺)家無償服侍整個家族時,累積的經驗值是阿雄難以取代的。而福熙擅長做料理,也讓出版社擁有營養的員工餐,李瑟娥還會付錢讓福熙出「大醬公差」,讓福熙回娘家進修學做大醬。我們也在大醬熟成的過程中,看見55歲的福熙當「媽媽的女兒」的模樣。
瑟娥生活裡的各種勞動是依靠家中長輩來完成,雖然她以支付金錢作為長輩代勞的對價,但有些勞動是花錢也很難買得到的。
瑟娥像辛勤的螞蟻一樣勤奮地寫作,但她不會製作大醬;福熙會寫作,但她說要寫作還不如讓她做大醬呢;福熙的媽媽存子雖然對製作大醬的工作很熟練,卻不會讀書寫字。她們各有不擅長的部分,依靠著彼此過生活。
如果福熙死了怎麼辦?這是瑟娥長久以來的問題。福熙不會永遠活著,如果福熙死了,誰來做大醬呢?老年的福熙能否將大醬製作方法傳授給中年的瑟娥呢?還是瑟娥會邊吃超市賣的大醬,邊想念媽媽和外婆呢?會不會擦著眼淚,哭到嗓子都啞了呢?
——《女大當家》李瑟娥,100頁
李瑟娥是一家之長、是支付薪資的老闆,卻是故事裡最淡薄的存在,但也因此,我們才能在日常中清楚看見福熙與阿雄的人生與樣貌,而不是理所當然地無視那些看似日復一日的家庭勞動。
要說整本書裡,你能強烈感受到李瑟娥自己情緒波動的部分,可能就是她的乳頭。
她上電視直播沒穿內衣,被製作人以「國民觀感不佳」要求她立刻改善,被同為女性的來賓以理解為前提要求她妥協。但是李瑟娥不明白,自己明明有穿衣服,為何男性來賓從衣服透出的乳頭沒有問題,自己的卻有問題?
爲了應對這種情況,有一件物品瑟娥會隨身攜帶,那就是胸貼,也就是以遮住乳頭為目的而製成的貼紙。在非常惱人的情況下,瑟娥不得不使用這個東西。瑟娥最後一次用到它是在去年中秋節時,因爲爺爺的碎念比穿胸罩更煩人,所以她就貼了胸貼。胸貼大多都會做成花朵的形狀,雖然必須在奶頭上貼胸貼讓人感覺很不爽,但胸貼是花朵形狀也讓瑟娥覺得很不爽,貼幾個小時再撕下來就會留下花朵形狀的汗疹。
——《女大當家》李瑟娥,248頁
乳頭事件應該會讓大部分讀者更確定《女大當家》是一本女性小說,但這樣的分類根本不精準,書中太多細微的支節讓你無法去貼標籤,像是父親阿雄去參加同學會的情境,相信大家只是看到「同學會」就替阿雄緊張了吧,而這股緊張感,何嘗不是阿雄在面對的「有毒的男子氣概」?
「這傢伙對女兒真好,完全是在服侍女兒啊。」
聽到服侍這兩個字,憤怒的阿雄糾正他說:
「女兒對我很好。」
「薪水多嗎?」
「不錯。」
「多少?」
「給得很剛好。」
民植挖苦地說:
「原來不是因為老婆,而是被女兒管得死死的啊。」
阿雄感覺不是很舒服,好像被當成弱者了,他強硬地瞎說了一些話。
「幹,我也只是配合她而已。」
老同學擺出一副我懂你的表情點了點頭。
——《女大當家》李瑟娥,260-261頁
李瑟娥利用經典情境「同學會」,成功讓讀者進入「即將互相攀比」的預設中,並誠實地寫出阿雄身處其中,也會做出以踩低家中女性成員來展現自己的選擇,而這也是大部分讀者預期會看到的。為何你我會有這樣的預期?這難道不也是一種標籤嗎?這個標籤,又是要往哪一方身上貼呢?
而李瑟娥寫了這麼多的故事,竟然還得回答這樣的質疑:「妳寫的是文學嗎?」
到底什麼是文學?文學究竟是專業還是一種自我囚禁?李瑟娥在書中闡述身為作家與出版社社長,她所經歷的寫作環境與體悟:
因爲三十年來已經增加太多理由,讓她想寫作的人數不勝數。為了很棒的你、討厭的你、搞笑的你、哭了的你、痛苦的你、嫉妒的你、對不起的你、應得到祝福的你、了不起的你、奇怪的你、美麗的你、只是運氣不好而已的你、身為動物的你、過世的你、無法忘懷的你,還有看著、聽著、聞著、摸著、吃著、記著如此的你的我。寫文學的理由是因為要獻給生命中所有的人。
——《女大當家》李瑟娥,188頁
顛覆傳統設定的《女大當家》之所以發人深省,也許就是來自李瑟娥的真誠與「看見」,因為她能看見的不是社會眼中的你,不是你想展露給他人的你,而是你,她看見的始終是你,如同她眼中的母父與自己,所謂的缺陷與不足都才是最動人的篇章,而那些大家都說對的刻板印象,則成了舞台布幕,僅剩的功能就是遮掩,然後就是被一再地推翻掀起。
願所有身處性別困境中的人,能勇敢將那些異音揉皺在手心,然後丟掉,如同李瑟娥最後選擇不貼的胸貼。只有舒適自在了,才能精準抱住自己真正在意的人事物,並堂堂正正地繼續前行。
作者簡介
1990年生,電影相關科系出身的新聞從業人員,入行八年就跳槽了七次、面試超過二十次,途中還跑去日本留學一年。是一個被社會生活火烤八年,仍只有三分熟的媒體人。
2019年7月成立粉絲專頁:「比鬼故事更可怕的是你我身邊的故事」,分享職場才有的群魔亂舞、女性視角下的光怪陸離,以及新聞無法告訴你的真相。因為工作的關係,必須常常直面現實,抱怨與憤慨成為日常的一部分,但當這些負能量轉換為文字時,內心的溫柔卻又會湧出,包裹住遍體鱗傷的雙腳,繼續邁向明天。
甫成立專頁,文章陸續獲Big Data Group大數聚、女人迷womany、今周刊、BuzzOrange報橘、香港地等媒體分享轉載。著有《比鬼故事更可怕的是你我身邊的故事》、《那一年,那些沒人說的故事》。
人之所以比鬼可怕,是因為你會去想像鬼多可怕,卻總相信人會善良。
歡迎重新認識這個你/妳以為自己已經習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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