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歲的龐克,泰國女作家威拉蓬‧尼迪巴帕,一頭高聳鳥巢捲髮,像龐克教母薇薇安.魏斯伍德般微笑,笑裡藏刀,刀無虛發。出道作唯美浪漫的虐戀童話《迷宮中的盲眼蚯蚓》即獲東南亞國協文學獎。過三年,第二本小說《佛曆西沉與黑玫瑰貓的記憶》再獲東南亞國協文學獎。在兩度獲獎者中,為女性第一人。
《迷宮中的盲眼蚯蚓》描述,媽媽生下姐姐查莉卡,又懷妹妹查日雅時,爸爸遇上了一生一世的真愛,每天出門幽會。於是媽媽痛罵懷孕令她丈夫必須另覓愛情,將一切歸咎於腹中的查日雅,把嬰兒扔在早產兒保溫箱裡,提早體驗孤寂隔絕。媽媽一輩子沒愛過妹妹查日雅,更吝於擁抱媽媽深愛的姐姐查莉卡。讓這對姊妹長大後,在尋愛旅途中,總對像媽媽般冷漠、像爸爸般外遇的男人們,依戀難以自拔,甚至愛上同一個人。
這個男人叫班。班的爺爺酗酒、情婦無數,一喝醉就誣賴奶奶偷人,痛揍、亂剪她頭髮,要她美女變醜不能勾引漢子。最後奶奶帶兩子逃到阿姨家,爺爺來搶人,奶奶威脅切手指,不准他進門。然後自剁小指,丟到爺爺臉上,「你再靠近,我就不是切自己手指了,是你那根臭屌!」
班的爸爸從小沉默,返家見妻偎在陌生男子懷裡睡,愣了。抱嬰離家出走,在火車上工作,在最尾車廂大醉。火車就是班的保溫箱,班便在火車做夢、學爬,長大。爸爸禁止班跟陌生人熟識,他不跟人交談,跟自己也是。
班長大成為長髮樂團仔,在搖滾酒吧彈貝斯。「在香菸寂寞漂浮著的灰色煙霧中看著自己的心破碎,墜入黏膩的情慾深淵」,那些藏住半邊臉孔坐在昏暗角落的女子,「讓班在深夜盡頭把心交出去碎得一蹋糊塗」。一夜情後那些女人回來問「你愛我嗎」,他會說「對不起」,然後女人大哭。「他決定不再讓心流連在纏綿緋惻的懷抱裡屢屢破碎,索性就一直孤獨下去,不需要他的存在,那些女人原本就有很多事情夠他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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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裡我憋不住了。是我眼鏡度數淺了嗎,影像好怪喔:
查日雅的媽媽說,爸爸外遇,是因為媽媽懷孕不能做,令他「必須」出外找砲,要怪就怪查日雅。哇靠!必須。
班的奶奶拿刀威脅爺爺,怎麼不是切爺爺的手指,反而切自己。
還有班,泰文「心碎」這個字,是「渣」、害別人心碎的意思嗎?怎麼話反著說也成?
書中各種歌頌女人痴情無悔,纏綿悱惻的悲戀,沒有一件事合理。作者受訪說喜歡馬奎斯《百年孤寂》,原來她筆下已盡得馬奎斯冷面真傳,睜眼說瞎話不笑場,下筆還比馬奎斯毒。像泰國東北菜的辣,別人再辣都不是辣。要跟她爭,沒門。
以上曲筆,點出這個魔法世界運作的特殊法則:
如果媽媽氣爸爸外遇,那她就會被打為妒婦、悍妻,比爸爸外遇還令眾人不齒。
如果奶奶揮刀要斬爺爺,那她就會像膽敢反咬主人的狗一樣被全村賜死。
如果受害者指認渣男就是一個渣男,那她就會比渣男還要丟臉。男人公認,渣證明他有條件有本事,受騙是妳笨。女人公認,渣證明他無辜心靈受創,妳怎麼可以不同情他?所以為他墮胎、放他自由吧。
簡之,女人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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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日雅的戀愛履歷,就是《我在毛澤東身邊的日子》。十六歲時,愛上了長髮的民運分子塔納。他在十月六日大鎮壓後逃進森林(鹿窟嗎)保命,大談資本家壓迫窮人。查日雅惑於他寂寞的眼神,跟他私奔到曼谷,每天上班下班回家待命等當他專屬的砲友。塔納則自顧忙工會,「跟知識分子這個詞毫無關係的女友令他羞恥。」查日雅報名法文課排遣寂寞,彌補失學遺憾。男友不爽她有自己的生活,批她「學帝國主義的語言」,「西方資產階級對妳思想殖民了,妳什麼都不懂」。一年內留字「妳擋在我跟人民之間」出走。四年後,他在黑色五月鎮壓時中彈。十年後,他成為右翼政客,力挺開槍鎮壓。
酸爆。有人既靠反服貿、年改崛起,轉身又重啟服貿、反年改,我懷疑本書在偷臭他們,但我沒有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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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任男友那堤,他的保溫箱是戲院。爸爸開戲院,常把他丟給放映師照顧,整天看電影,養成戲劇型人格。當了政治記者,卻假冒戰地記者,慣於披上左派的浪漫敏感和破爛圍巾,騙女友要採訪戰地一陣子。然後偷偷跟蹤她下班,發現她竟沒以淚洗面怕他中槍,反而照常做頭髮、購物、約飯。為懲罰她,他假裝戰死,逼她哭。「那堤從小就認為自己是為愛而生……此生只為了愛得深刻、沉醉、激烈。」
他拿這套玩查日雅,終於遇到對的人,查日雅哭得死去活來。說好每天報平安,他故意拖近一星期才打電話。聽她哭暈,那堤愧疚失眠,「只能不斷嘆氣卻無計可施,因為自己害得她如此難過而痛苦不已。」「即便如此,他還是不願意打電話給她,只是一直盯著電話,好幾次差點忍不住伸手撥出。」「而從未感受過的強大渴望幾乎像烈火一樣將他焚燒殆盡,那堤這輩子從來沒如此深愛過一個人,內心只覺得著迷痴狂,當她再度回到懷抱中,彷彿世界上再也沒有其他快樂可以比擬……」
本書誠為「一本正經說幹話」界的王者。按摩的殺傷力超過泰拳,勁透筋肉,隔空狠狠掐進骨子裡最痠軟的那一塊。寫出這些男人多麼不能忍受女人有自己的生活,志在掠奪人生。女人過得平靜快樂,就是在擊沉他們的生存意志。這些人都還是預告,等班上場,正戲更令人脫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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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寫的是,政客煽情政治動員,有多麼不能忍受民眾有自己的生活。故事開頭,童年查日雅愛看盲眼蚯蚓在自己挖出的迷宮裡不斷迷航,說「牠睡著夢遊挖土」,「蚯蚓爺爺吃土,大便出來也是土,吃土,又大出土」。馬奎斯《迷宮中的將軍》是獨裁者的故事,《迷宮中的盲眼蚯蚓》則是愚民的故事。一次次揭竿而起的暴民,竟然就是被政治宣傳玩弄於股掌的順民,令人難信,但看了又不得不信。
第二章〈紫紅色鸛鳥之谷〉寫爸爸外遇,兩姊妹都夢見在「紫紅色鸛鳥的山谷」裡奔跑,醒來就忘。這什麼意思,有重要到拿來點題?原來要說的是媽媽服喪,戴「顏色悲傷的紫色布巾」。比對兩者,藏了一個「紅」字,影射紅衫軍在前總理塔克辛流亡(家庭失去爸爸)期間起而抗爭。原來泰國言論審查下,寫小說還要這樣藏。同為東南亞文學獎得主的泰國小說《卡娣的幸福》,講九歲女孩卡娣由外婆家收養,第一部不寫媽媽,卻於各章標題〈媽媽從未答應要回家〉、〈卡娣每天都等著媽媽〉、〈家裡沒有媽媽的照片〉、〈沒有人和媽媽說過話〉、〈卡娣已經不記得媽媽的臉〉中無所不在,點出核心。張愛玲《張看》讚《紅樓夢》「作者用藏閃法,屢次借回目點醒,含蓄都有分寸,扣得極準」,也適用於《迷宮中的盲眼蚯蚓》。
本書詞藻像夾岸櫻花如雲似霧,臨水低垂,河面粉瓣花筏起伏蕩漾。但水下混濁之處,不時閃過棘背的反光,蜥腳的翻騰。世界險惡,小說憤怒,決不溫馴步入良夜。智利小說家伊莎貝.阿言德《精靈之屋》、墨西哥小說家蘿拉.艾斯奇維的《巧克力情人》,有她的綺麗激情,卻沒有她的透徹狠辣。魔幻寫實若是革命黨藏在花轎(魔幻)裡闖關的槍、彈(寫實),本書就是泰國的潛艦國造。以言情小說的文體,完爆言情小說的父權邏輯,擁有強大火力,等著讀者取用,成為下一個龐克魔女。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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