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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國政治就像鬼,言情迷宮成了重磅時代隱喻──專訪威拉蓬《迷宮中的盲眼蚯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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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拉蓬.尼迪巴帕(1962-)47歲開始寫作,首作《迷宮中的盲眼蚯蚓》獲2015年東南亞文學獎,2018年又以第二本小說獲獎。(照片提供 / 威拉蓬.尼迪巴帕)


泰國知名作家威拉蓬.尼迪巴帕 (Veeraporn Nitiprapha) 首部作品《迷宮中的盲眼蚯蚓》,終在今年六月出了台灣版譯作,是繼英文版之後的第二個外文譯本。2013年,這本書在泰國發行後引發連番討論,連有些泰國人都認為,書裡使用的泰文讀起來難極了,但即使如此,發行10年半以來已再版21次。

本來,該從觸發這本小說的2010年5月、泰國鎮壓紅衫軍反政府示威開始談起。激情喧囂的街頭,多位平民因軍方實彈攻擊喪生。然而,若直接以時代傷痛敘事為開場,那就太不威拉蓬了,畢竟她連暗流都能成為瑰麗,更沒忘了顫動深微的機鋒。我反而想問她一碗魚丸粿條的事。她曾在臉書上貼出一張魚丸粿條照,我對她的配圖文字印象深刻,她寫著,現在很難找到有獨特味道的食物了。如今她更補充:「每樣事情都是這樣,但食物特別嚴重。在曼谷,像豬腳飯,每家店的味道都一模一樣,都是甜的。沒有哪家是比較鹹、比較淡、每家店都加酸菜,沒有自己的特色……而泰國人所想的,好像也都很相似。」

不只是食物,世上許多事物都在趨向同化。對這樣的現象,威拉蓬似有一些感慨,卻不是擔心自己,因為她就是她,她性格的灰髮很容易辨識,她的文字也自成一路。出身泰國華人家庭,昔日農曆春節時,威拉蓬偏偏不穿紅色,就愛穿黑衣。一如我們現在看到的她,像精靈黑貓正從哪裡探出頭來了,饒有興味打量這裡與那裡。

威拉蓬是泰國當代重要的小說家,47歲才開始寫作,首兩部作品於2015年、2018年接連獲得泰國最重要的「東南亞文學獎」 (S.E.A. Write Award) 。不只外在有獨特氣場,她絢麗燦爛的文字使用也自含內力,以詩一般的音韻及密度,與泰文語法特有的彈性,層層延展施予魔咒。那是一件很美、很難的事;我過去讀泰文版《迷宮中的盲眼蚯蚓》時,邊讀邊頓、鈍了信心,雖有真氣四散的挫敗,但讀出聲時仍若有勾動。曾暫且把她隱喻的迷宮擱著,讀了中文譯本後,拿出泰文版再讀,彷彿能夠從迷宮的上方俯看迷宮了。以這個字符的迷宮為起點,故事的星雲伸展了自身威拉蓬的文字投影的,是更大的迷宮,是她所欲指涉的泰國時空。

泰國人看似溫煦的笑容下有著什麼情緒?除了在情節離奇的電視劇裡展演(如《吹落的樹葉》中兒子變性/色誘父親/還與姑丈有一段情),再沒有什麼事能比泰國紛紛亂亂的政局更奇情了。集會遊行、流血抗議、軍人政變,都在時代中嘶吼吶喊。今天的熱血,往往成為明天的狗血。

威拉蓬更笑笑:「當時,曾有人喊著要塔克辛(Thaksin Shinawatra,泰國知名總理,2006年出席聯合國大會遭軍事政變,流亡15年後,2023年回到泰國。本因貪腐罪被判8年,又戲劇化地因泰王瓦吉拉隆功特赦,刑期減為1年)下台,如今他回來了呢!」這一笑,難免熱熱辣辣。


▌從政治到愛情,見激情想像如共同體

威拉蓬於今年二月造訪台灣參加台北國際書展的泰國館活動,接受專訪時,她隨身帶著 LEICA 相機,她前兩年入手了這台二手相機,因為想開始認真拍照。61歲的她笑道:「技術很厲害的人,可以用便宜的相機,技術不好的,只好用價格貴的囉。想拍照,就想試一些沒做過的事情。」

寫作時感官連疊的她,專注地拍著眼前素樸的茶湯與茶盞。她來台灣期間的確拍了不少黑白照,台灣混亂的街景有了黑白的秩序。臉書上有一段紀錄是這樣的,本來說想拍日落,最後拍到的卻是海景之上的雨霧。我難免想著,這大概也是一種創作的隱喻視角吧,如小說《迷宮中的盲眼蚯蚓》乍看是查莉卡、查日雅、班、那堤,這幾個男女主角糾結且芭樂的情感交織,而肥皂劇般的亂陣曲式,為何最後成了時代走不出去的迷宮?

最直接的解釋是,因為威拉蓬不想把政治說得那麼直接。寫作一個時代,她可以藏於層層褶皺之中去寫,感覺的傳送與接收她很擅長,更清楚「感覺」本身即有其重量。威拉蓬說:「如果我們覺得自己不被父母疼愛,我們就會知道差別待遇是什麼。不用一直強調不公平是不好的,就說『這個小孩,媽媽不愛』,只要這樣,苦澀感立刻湧出。」

而威拉蓬在《迷宮中的盲眼蚯蚓》裡,的確敲下了「母親不愛小孩」的定音錘。這一錘落下,發疼的苦澀與悲傷就此定調了,振翅鼓翼,成為小說鋪天蓋地的荒涼景色。

另一個她與之連結的,是浮泛的激情,以及身為人的個體消融於群眾的迷亂。她說起:「當年紅衫軍、黃衫軍都有集會,然而它們呈現的樣子相似極了。在示威集會現場的女性,往往是感情大過一切,而不是用邏輯在思考。旁人哭就跟著哭,有人生氣就跟著生氣,用力捶胸頓足,哭喊著塔克辛必須下台。這些人真的認識塔克辛嗎?說來也不認識,但他必須要下台。」

激情的意義蹲伏、濫情已然成形。在首部作品《迷宮中的盲眼蚯蚓》之中,威拉蓬採取言情小說的體式,來寫一個主角們都在迷宮中找不到出路的故事。澎湃的情感、無以名之的痛快、你不知道為了什麼就瘋狂去愛……這不是棉裡針,是處處是針、處處是愛的疼痛。你支持著,或是討厭著一個政治人物,而你甚至不認識他,這所想像出來的共同體,合理嗎?那為什麼在言情小說之中,愛竟全都合理了?在威拉蓬的角色實驗場之中,這曲折的連結與邏輯就此浮現。


▌以為是善良的人都變了,她必須寫

面對當代泰國政治,在噤聲或涉險之外,創作者往往選擇釋放不真確的餘焰,在極窄縫隙之中擦亮隱喻的迷宮。我好奇,腦中既能舖排出這麼刁鑽的進路,威拉蓬應該是時時有話想說的人吧,但她竟然到47歲才開始正式寫作,這實在是相當晚了。除了忙於時尚雜誌與珠寶設計的工作,同時也要撫養兒子,威拉蓬回憶著那時的自己:「雖然想寫,但不知道要寫什麼呀!」

或許,是因為還不到非如此不可的時候。直到2010年泰國曼谷為期數月的紅衫軍示威,最後流血收場;直到她知道從小認識的朋友,看到立場相異的人被殺了,竟然覺得很開心;直到她看到人性潰散,自己心裡也幾乎潰不成軍。冰層開始破裂,為了要讓自己理解這些事,威拉蓬說,她不得不寫。

政治的爭端是正常的,但殺人是不正常的。不喜歡左派、不喜歡右派,政治立場不一樣,就要殺了對方嗎?不該是這樣。」威拉蓬說得很急很快,十多年過去了,當時的感受並未逃逸消失。

「我那位現在已經疏遠的朋友,是一個會到寺院做功德、也會餵貓狗的人,對於紅衫軍被殺,他竟然覺得很開心。我是曼谷人,這件事也發生在曼谷,曼谷人向來比外府人擁有更好的資源、受過更好的教育,他卻為這種事情而高興。這實在殘忍無情。」

她必須烹煮心裡的疑惑。「我想寫,因為我不理解,我從小認識的那些善良的人,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他們希望另一方死去?為什麼年輕時超級自由派、交往很多愛人的人,到現在變成極端的保守派,到了這種地步!」

常常我們以為已經贏了,但事情又捲土重來。我現在61歲,已經看到太多這樣的事,政府殺了太多城裡的人,然後又再來一次……」歷史可嘆地模仿自身,幾代人荒荒渺渺。或許因為如此,威拉蓬的小說沒有快樂的結尾。無路可出、無處可去的悵然,每個人都死了……她打磨再打磨的泰文實屬樹葉間隙滴落的光,流光滴答滴答,層疊的字辭絞緊了情緒,最後那個句點似的迷宮如團塊梗在胸口,抑鬱的灰雲難散。


(照片提供 / 威拉蓬.尼迪巴帕)

▌消失的歷史也塑造我們,記憶來自真真假假

威拉蓬的第二本小說取名更長了,叫做《佛曆西沉與黑玫瑰貓的記憶的記憶》(暫譯)。比起首部作品,有更多的歷史情節,一個華人移民泰國的家族故事,以「貓的記憶」形式被記憶著。威拉蓬把歷史當成舞台背景,從一個人或另一個人的口中說出來的敘事,是真是假未定,記憶是破碎的,或哪裡缺了角的。

她構築想像的時空並非虛空,而是存在。威拉蓬微調了團塊般的歷史事件,也微調了自己觀看歷史的視角。這是她信手拈來的風格,如她說:「祖母說日本人很好、外婆說日本人不好,我們得到兩個不同的真相。寫教科書的人,就會說日本人不好,還強迫我們去讀。我們能夠相信嗎?歷史故事在這當中,被消失、被刪除了,根本沒人在意。」

我正在寫的書是關於,那些『消失的歷史』其實同樣塑造了我們。」她又熟練拋擲出一段幻構情節:「我們今天約在茶館訪問,十年後我們聊起來,你卻說那天我們是約在牛排館,最後,記憶可能就真的定在牛排館了。記憶會被假的東西混雜其中。」

把記憶寫成夢境,同時也把夢境寫成了遺忘,虛幻與真實的意象疊加重構。以感覺施展魔法的她,語言使用意象鮮活,不只是植物的氣味,甚至快樂或是悲傷都各自展現了輕與重的質量,凝成動態不生膩的語言。威拉蓬說自己在創作時腦子裡總有配樂、有畫面,她會視覺化自己的想法,「我們必須要跟電影競爭呀。所以必須有鏡頭角度、光影、風吹等等來營造感覺。」而她曾透露自己想寫鬼故事,這浸入夢境惚恍、感官漸湧的寫作風格,如果遇上了鬼故事,那會是什麼樣的鬼故事呢?

威拉蓬臉上透出淡淡揶揄,彷彿正召喚什麼,然後落下一道比鬼更令人懼怕的移形換位。她說:「泰國的政治就像鬼。可怕是可怕,卻哪兒也不去,又神祕莫測。即使我們看不見它的實體,它依然糾纏著、主宰籠罩著、操控著所有事物⋯⋯」坦承自己怕鬼,至今仍不敢寫,但又說得這麼鬼影幢幢,懸停於此,我們豈不是正活在當代的鬼故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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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千雅
人物採訪勞動者,主理粉絲專頁「曼谷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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