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吉拉-1.0》©2023 TOHO CO., LTD.
我發現將作品與事件當魔術方塊看,每次看就會有不同發現。
比方從人心來看那些回憶的流變,或從事件中鑽個小孔來看人性的切面,這對我來講都是生之樂趣,
它不見得會接近真相,但比較接近我人生想追的真理。
如果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說當個「合格的讀者」是重要的,那我們何妨一路當個找答案的人,
在找答案的過程中,它就是你自己的故事了。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哥吉拉這個屬於日本的荒神與他們國族的歷史一樣充滿著傷口,他們想拋棄的荒神為何總是一再重生?彷彿只有這不庇佑人的神才能吶喊出小小個體被剝奪的尊嚴。有人覺得這部片的演技不自然,也是也不是,如果集體都在一夢魘中,誰在惡夢中的笑與哭不是帶有破綻且有斑駁裂痕呢?這部是怪獸片,也是日本人被魘住的心靈驚悚片。
或許電影《哥吉拉-1.0》從奧斯卡季開始就讓人期盼了太久,又加上得了視覺效果獎,許多人盯著它是否能超越美國的特效。然而哥吉拉終究是獨屬於日本的荒神,不被人祭拜,也不護佑人類,祂一個不在人類期盼中的神,甚至是代表咆嘯與集體壓抑的深海靈魂,因此它的視覺效果是放在祂的反覆「增殖」上,如同人的孽。
所有廢棄與積壓的能量都被加諸在「哥吉拉」這概念裡,這不是美國人可以拍的題材,祂是屬於泛靈教被背叛與棄絕的吶喊與增殖,時至今日,東方的人們還可以想像「哥吉拉」潛伏深處的嗚咽震動。
《哥吉拉-1.0》被視為佳作的原因是,它不僅還原了「哥吉拉」被人類所想遺忘的荒神本質:不被祝福也無給人希望的能力,有如人類集體的業,只是化成了巨大怪獸的想像。
相當於環保失敗後,流失生態的惡土呼嘯,吼再大聲也只能流於純粹破壞的哀嗆,祂如此雄偉也只是始於無力。
而在《哥吉拉-1.0》的語境中,男主角敷島身為沒自殺成功的「神風特攻隊」,在當時敗戰的日本來說,他是個連「1」都不是的廢物,也沒有資格歸零。人們罵著他是臨陣脫逃的廢物,這已不是格格不入的等級。而是變成重視集體榮耀的日本國裡一個發爛的蛀牙,對日本皇位如神權的背叛。
男主角與哥吉拉一樣,成為不被理解也想忽略的畸零物。
這部有相當的人道精神,在事隔多年後,看著那個被世界厭棄與隔離的國家有如一夕成為負數、那無法接受敗戰與承受核爆的時空,以及那個必須要死亡才能完成自己存在的小小兵。
發生在敷島身上不配活著的難堪,一切都是那麼吻合「卡夫卡噩夢般的真實」,瘦弱的卡夫卡與瘦弱的小兵都遲早被父權這狩獵鷹給叼著走,到達失去自我的迷宮荒原中,只是單薄地保護與守衛集體的價值,有如紙紮人或工具化。
《哥吉拉-1.0》以娛樂片的形式,嘲諷了一個國家的尊嚴與個人的尊嚴是否該錯開。當政權集體附魔,衝往「亞洲第一」的榮耀時,小人物要如何證明自己的存在,或怎麼在這樣「只是不想死」的荒誕中來原諒自己。
連最後的結局都是諷刺的,男主角看似被群體接受並原諒了,好像很溫情地給了觀眾交代。男演員們熱血樸實的微笑特質與女主角昭和代表似的隱忍可親,有人批評這部片的演技都太刻板,但在那個時空中,人們的表情如果不像復古海報上的表情,怎麼表現出有如驚悚片《歡樂谷》(全員一起笑與哭)的夢魘效果。
因此當最後導演在女主角身上給了一個暗示後,讓你發現原來專制或軍國主義洗腦簡直就是一場大夢,看似給了觀眾一個娛樂片的交代,但這場夢其實仍沒結束。
這個國家仍在「亞洲第一」的目標下,反覆達標與失落,直到了2024的當下,那裏仍在不是一或零的矛盾中,如同附魔與驅魔不成地被魘住了。
唯一能表現真實的竟然只有「哥吉拉」,活在大家的潛意識裡,時時增殖與等待復活,那是代替著表面上勤勤懇懇、克己復禮的日本民族,反覆清醒的怪物,牠的情緒才是正常的,相對於片中人物的演技都霧裡看花般。
網上有人會說為何日片演員往往像演舞台劇般演電影,但放在這部電影裡卻有如哥吉拉日本系列因著部分粗糙而加分一般,它的粗糙正好加深了大夢的不適。歷劫歸來的男主角,回到大火肆虐過的東京,無論在大戶島上的人對他的鄙夷,還是後來鄉親澄子對他的失望,敷島即便碰到了真愛都不敢進一步。他人生的時空封存在他未死成的那一刻,如同許多戰亂的倖存者一般,「死亡的意象」壓倒了生的想像。
因此這劇情看似簡單,但卻是巧妙安排的,為何哥吉拉這憤怒的荒神會不斷增殖不滅,又或者敷島最後必須要做那樣的「類重生」,但編導都在最後給了一盆水,試試看人在軍國主義與專制中能清醒多久,還是仍是無法成為個人的「負數」?
劇中人每日如薛西佛斯推著國家榮耀的大石頭上山,卻忘記每個薛西佛斯的山上路徑都不同,石頭大小也不同,當所有薛西佛斯都推著同一個石頭(原本是不同生命意義的追尋)上山時,每個人都活得有如-1.0。
我想這是為何有人說看這部電影會哭的原因,敷島這人就是推著錯誤的石頭上山,自我一時覺醒而鬆手,於是被嘲笑被排斥。他與他的同胞都為了不屬於自己的石頭而蹉跎了生命,甚至承擔了無盡的負罪與不足感。
於是哥吉拉這被排斥的荒神總會從海中竄起,一如還有幾分少年樣的敷島本能性地如孤兒般的找不到回家的路,單屬於個人的尊嚴與歸屬為何要被少數野心家給奪取?敷島與哥吉拉吶喊的都是想歸家的哭訴,而非威嚇。
或許因此典子最後才會問敷島小兵:「你的戰爭結束了嗎?」
在不少人期盼專制以另種型態回歸;以為那是一種秩序的重整的今日世界,這個「-1.0」的日本省思,或許可以給大眾一盆涼水,我們或許都是薛西佛斯,但我們各自有不同的石頭要實現(自己所相信與它的未完成),如果連這大石頭的定義都被篡奪,我們便都將是負數。
如同經歷過二戰的宮崎駿在《蒼鷺與少年》中傳達的:你要活出怎麼樣的人生?最後少年拿著石頭走入眾人的大夢裡。雖仍有著「哥吉拉」群體命定的悲情,但尊嚴卻是個人最私密且無關他人的事。石頭對薛西佛斯而言是詛咒,但另方面也是一個人所能擁有的最大希望與祝福。
《哥吉拉-1.0》在講一群體的絕望,同時也丟給觀眾關於「希望」的命題。這故事是活的待續,在海底增殖的仍是人的無盡慾望,而能產生希望的只有獨立自主的個人。
《哥吉拉-1.0》(哥吉拉-1.0 Godzilla Minus One)本片獲得2024奧斯卡最佳視覺特效獎,《ALWAYS幸福的三丁目》、《寄生獸》(山崎貴)執導、編劇並負責視覺特效,故事描述巨大核能怪獸哥吉拉從海岸線侵門踏戶,歷經傷痛的前戰鬥機飛官與一群平民聯手抵禦。2024奧斯卡最佳視覺特效獎,《ALWAYS幸福的三丁目》、《寄生獸》山崎貴執導、編劇並負責視覺特效,神木隆之介、濱邊美波等人主演,全球票房突破1.15億美元(約37億新台幣),是哥吉拉系列的第30部電影。也是東寶的第33部哥吉拉電影及該系列於令和時代的第五部電影。
作者簡介
「你花最多時間的,終會變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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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迷、電影痴,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娛樂線採訪與編輯資歷二十餘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現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筆耕。 曾任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鐘獎評審、金馬獎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 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影評、散文書寫散見於報章雜誌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幼獅文藝》,及「博客來 OKAPI」、「非常木蘭」、「書評書目」等網站,並於「鏡好聽」平台開設Podcast 節目《馬欣的療癒暗房》。
著有:散文集《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邊緣人手記》、《階級病院》;影評集《當代寂寞考》、《反派的力量》、《長夜之光》、《看似很美,其實是壞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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