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阮玉四的〈無盡的稻田〉, 很難不聯想越裔美籍詩人王鷗行(Ocean Vuong)的小說《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兩者皆以受苦的第一人稱敘事,滿含冷靜綿密的詩意,描寫殘酷的人生際遇中一張張命運的臉。王鷗行的優異書寫不僅是關於族群、階級與性別皆弱勢者如何生存於美國社會的邊緣,更動人的──是其掙扎過程中乍浮乍現的「越南」──有襲自傳統的、有緣於母性的、有因於戰爭的、有迫於流離的。不禁令人猜想:這麼纖細柔韌的詩人之眼是越南堅苦卓絕的現代國家歷史鍛造出來的嗎?並遐想:這樣的筆如果落在越南本土,會寫出何等景致啊?
筆落湄公河三角洲,長王鷗行一輪的阮玉四寫出迷人醉心的當代農村小說,遠遠超越我的閱讀經驗。她的故事穿梭在一幕幕關於生態、生產性、生產關係與生產政治的現實場景中:一個趕鴨人家──被遺棄後老是拋棄感情的父親、戀母情結深重的弟弟以及敘事者──心寬如大地的姊姊,漂泊於氣候變遷下旱澇、禽流感愈漸頻繁且產能被嚴重干擾的水稻區;他們不是糧食生產者,但提供農民需要的蛋白質,並偶為農村的補充勞動力,提供木工藝服務;他們免於農村的人情羈絆,但難以維持穩定的婚姻關係,且逃不掉政府官僚的掌控。母親恆缺席、新的女主人永遠補不進的一家三口隨著鴨隻的成長與交易,乘著 Koler4 引擎驅動的小船,流連於水與天、田與田、村與村、耕種與收穫、農業與荒野、世俗與不倫之際,阮玉四的人物組合與場景安排簡直是馬力強大的文學寓意與戲劇張力生產器!在她筆下,三角洲的水路彷彿越南版的公路六十一號,[注] 沿途滿是交纏的艱辛與歡愉、自絕與自由。
在細膩的女性觀察下,阮玉四的農村民俗生活景描──例如收穫季中成群出現的招展妓女,像是出自老經驗人類學者的田野筆記,精確地記錄人物心理轉折,常閃入特寫鏡頭──妓女頸脖上令人哀傷的軟皺、勤於家務的婦女收緊的心頭等等,以突出某些反差,逼使讀者直面和諧底下的矛盾總和。阮玉四敏於氣候暖化的影響,她記載了農村的集體反應:貫徹至孩童的嚴格節水習慣;村民從溝渠抽水噴灑旱季提早到臨的樹林,防止乾燃。阮玉四的農村小說充滿悲憫的當代性,在於她以多物種觀點,處理人鴨之間的情誼與連動:與父親寡言的姊弟漸能與鴨隻通靈,他們聽懂鴨隻對人類的批判,聽見因禽流感而被大批活埋的鴨隻的最後喘息;鴨群滅絕後,養鴨人自殺。
阮玉四的終極魅力乃在這些看似毫無未來可言的現實中寫出豐富的詩意,鴨隻彷彿無政府主義的領航者,引導這家人抵達一片片無人之境。詩意中甚至隱含詭異難解的隱喻,譬如被村民痛毆的妓女在美軍轟炸造成的炸彈坑裡洗浴受創的身軀,性向隱晦的弟弟跟隨付出身心、欲從良但橫遭羞辱的妓女絕望而去。這家人認命認分又堅毅地遊盪於無名的田野,歷經循環不斷的背叛、接納與逃離,被迫做出超越俗世道德觀的生命抉擇,讀者心裡沉澱的不只是強韌的人物性格,還有真實感強烈的地理與人群想像,效果有如科恩兄弟(Coen Brothers)西部電影作品(經典如二○○七年《險路勿近》與二○一○年《真實的勇氣》)的觀賞經驗。
最後,所有的詩意與隱喻合而上升為一種民族國家式的寓言:姊姊在驚恐的痛楚中決定,當她生出被輪暴而受孕的孩子,不會再叫作阿仇或阿恨之類的,孩子取的名字將含有愛意、思念、溫柔、祝福、鮮紅……所有與這片土地的殘暴、無望及單調對反的一切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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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Highway 61,美國的一條縱向公路,南北戰爭結束後南方黑人由此移往北方工業城,孕育眾多藍調歌手與作品,故又名藍調公路。
作者簡介
詩人、作詞人、音樂製作人及文化工作者。曾任美濃愛鄉協進會總幹事、高雄縣水利局長、嘉義縣文化局長、臺北市客委會主委及臺北市文化局長,現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主祕。
曾獲2000年金曲獎最佳製作人獎,2005、2007年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獎。2014年入圍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獎,2017年以《圍庄》專輯獲金音獎及金曲獎評審團獎。2022以《菊花如何夜行軍》獲Openbook年度生活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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