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發生謀殺的時候，有一個人站在對街的房子裡，目睹了兇案。但他無法出來作證，無法揭發兇手，因為他當時正在一個已婚女子的房間裡──那是他不該出現的地方。」
──約翰．狄克森．卡爾，《皇帝的鼻煙壺》（1942）
由偵探小說研究會編寫、每年由原書房發行的「本格推理Best 10」是筆者最關注的日本推理榜單，每次專刊除了當年排行榜作品解說、知名作家專訪，也不定期推出特別企劃。2012年版便推出「新世紀本格推理短篇排行榜」專題，票選出日本2001-2010年最優秀的短篇作品。日本推理已經發展超過百年，這個企劃把範圍限縮在十年內夠具代表性嗎？事實上，光是這十年間，有資格列入評比的短篇便高達數千篇，因此排行榜的含金度也是無庸置疑。
觀察這個榜單可以發現兩個有趣現象，一是歷史地位崇高、也出版過經典短篇集的一流大師，未必打得進前15名，如島田莊司、橫山秀夫，顯現短篇與長篇創作領域仍具差異。另外就是，有兩位知名度不高的作家冒出頭，獲得全面肯定，其一是2010年剛推出第一本單行本《吶喊》的梓崎優，他擊敗群雄多達三篇作品進榜；另一位是也只出過一本長篇和一本短篇集的大山誠一郎，有兩篇作品上榜。兩人的共同點是「寡作的非全職作家」，評論家市川尚吾認為，這個現象反映出在日本短篇推理界中，即使是業餘作者也能夠寫出與職業作家不相上下的作品。
十二年後回看這個結果，不免令推理迷感嘆。當時備受矚目的梓崎優，此後沒再繳出更勝《吶喊》的作品，幾乎銷聲匿跡。而大山誠一郎卻自此開啟康莊大道，2012年底發表的《密室蒐集家》在隔年的「本格推理Best 10」勇奪第二名，以及第十三屆本格推理大獎。轉為全職作家的他後續穩定發表高水準的短篇集，作品也紛紛影視化。日劇版《偽證破解家》(2018)由人氣女星濱邊美波主演，為大山帶來更高的知名度。出身京都大學推理研究社的他不僅沿襲了新本格的血脈，也打破新本格作品影視化往往不甚成功的宿命，可謂大器晚成的一代宗師。
密室蒐集家
偽證破解家
單行本小說由五個發生於不同時代的密室殺人案件組成，〈柳園〉在1937年的某個晚上，女高中生千鶴從窗外目睹了音樂老師被槍殺的教室。但犯人被窗簾遮住。千鶴迅速找到值班老師前往教室，房間卻被鎖住了，打開後裡頭只剩下屍體。當警察們對密室之謎毫無頭緒的時候，一位風度翩翩的帥氣青年飄然而至，他自稱「密室蒐集家」，漂亮地解開謎團後就憑空消失。第二個案件是1953年戰後復興的〈男孩與女孩的密室〉，警察柏木與同伴們監視著私菸交易的現場，後來卻在屋子裡發現男孩與女孩的屍體，且驗屍結果並非自殺。被害者與犯人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下進屋與逃逸的？又是那位自稱「密室蒐集家」的帥氣青年忽然現身，解開不可思議的犯罪……
OK，放眼名偵探滿街跑、詭計玩不停的日本推理界中，《密室蒐集家》乍看下似乎沒有什麼特別亮眼之處。因為不可能犯罪之王：「密室」，更是從古典推理黃金時期（1918-1939）的約翰．狄克森．卡爾（John Dickson Carr）以後就已經使用到極限，很難推陳出新。《密室蒐集家》刻意回歸古典形式，被評論家認為在日本推理史占據一席之地，它到底厲害在哪？
全書讀來，可以從1937年穿梭到2001年的主角「密室蒐集家」（外貌與年齡卻不變），顯然並非真實人類，而更像是奇幻生物。他是一個當代極為罕見的「思考機器」型偵探，完全欠缺人物形象與魅力。大山誠一郎大膽地刪去類型娛樂的要素：「豐沛情感」、「故事性」，只專注地呈現狂熱推理迷喜歡的詭計與解謎，這種過去常遭大眾詬病的本格派極端作法，一不小心就兩頭落空。他又是如何克服如此不利的開局設定？
掀起新本格革命的年輕作家有個特色，就是飽讀詩書，並時常將對古典作家的熱愛放在創作中致敬。大山誠一郎也繼承了這個特點，勇奪「新世紀本格推理短篇排行榜」第八名的〈她不可能殺了佩申斯〉(2002)改編自卡爾的《爬蟲類館殺人事件》(1944)，更是直接使用了基甸．菲爾博士來破案的精采仿作；第一本長篇小說《假面幻雙曲》(2006)則是對卡爾處女作《夜行》(1930)的致敬。可以看出大山對於卡爾的迷戀程度，他在專訪中透露，自己在高中時迷上卡爾，並從江戶川亂步寫的《卡爾問答》(1950)得到強烈的樂趣，從此將對密室的愛深深烙印在腦海中，影響他開始寫作時便以構思密室謎團為主。
奇幻偵探「密室蒐集家」是個深思熟慮後的結果。大山表示，全書第一個發表的〈佳也子的屋頂積了雪〉裡的詭計是巧合而形成，所以他擔心讀者能否接受。衍伸想像如果這是一個偵探會以超自然的方式出現和消失的世界，那麼發生一點巧合就更容易被接受。爾後，他收到二階堂黎人主編的《密室晚餐會》(2011)邀稿，構思了〈男孩與女孩的密室〉。由於其中的詭計必須在過去的時代實行，因此想到讓密室蒐集家再度出現，並追加了不老不死的設定，如此一來可以衍伸成系列用偵探，在系列中自由自在地創作「不同時代的密室殺人」，擴充了施展詭計的可能性。
當然，對擅長向推理大師表達愛意的狂熱作家們來說，角色與情節的設定都不是那麼單一。知名評論家千街晶之便認為，密室蒐集家的靈感應該是來自於阿嘉莎．克莉絲蒂的《謎樣的鬼豔先生》(1930)，書中「哈里．奎因」（哈利．鬼豔）來無影去無蹤地解決案件，小說處處暗示他並非真人。除了這類彩蛋，密室蒐集家的人設還有一層意圖，那就是可以省略「偵探如何參與到案件」的解釋，只著力描寫謎團本身與解謎過程。這也是大山誠一郎在中國引進時被強調的優點：「快節奏、零廢話、神推理」之由來，很明確地鎖定客群：「想看複雜動機與情感糾葛的人就別來了。」
謎樣的鬼豔先生(克莉絲蒂繁體中文版20週年紀念珍藏55)
顧名思義「意外的真相」，是在推理之後得到讓讀者驚喜的犯人或結局；但「意外的推理」則是邏輯縝密的推理，思考切入的方式令人意想不到。對密室小說素有研究的飯城勇三舉例，推理迷通常是對「密室詭計的真相」留下印象，而不是針對密室破解的推理過程。這就是密室長年在本格推理中的地位，使用什麼厲害的詭計才是大家關心的，但是他認為評論也該著重小說中「識破詭計的推理過程」，而不僅僅是討論詭計本身。
大山誠一郎最晚完成、也耗費最多心神的〈另有隱情的密室〉便出神入化地詮釋了上述這點：推理過程。卡爾的「密室講義」是解讀詭計的真相，但他早期其實也在《白修道院謀殺案》(1934)、《孔雀羽謀殺案》(1937)中對「犯人為什麼要製造出密室」的「動機」做出泛用的分類解釋。〈另有隱情的密室〉則是更強大的進階版，故事最有趣且前所未見的謎團是：開場密室就被破解了，犯人為何要使用一個連警察都能輕易識破的密室詭計？進而洋洋灑灑針對「犯人為什麼要製造密室」列舉八大原因，例如 1.將他殺偽裝成自殺或意外、2.延遲被害者屍體被發現的時間……密室蒐集家一一說明這些理由，並一一闡明為何此案不符合該理由，經由嚴謹的消去法將八項原因都刪去後，才得出一個令讀者無比意外的嶄新解答。這篇展現大山誠一郎畢生研究精華的原創傑作，震撼業界，成為奪得本格推理大獎的關鍵。知名評論家佳多山大地說，「我從來沒有想過製造密室的理由可以是為了這件事！」
《密室蒐集家》不只具備「意外的推理」，在「意外的真相」上也表現得非常出色。兩者並非無法共存，但要同時做到兩者卻極為艱鉅，因為本格推理的約定俗成是追求公平性，在作家必須將線索、嫌犯完整攤在讀者面前的情況下，是很難製造驚喜的，篇幅少的短篇推理更是如此。大山誠一郎卻能自本作起發展出這項難得的特質，每一篇作品明明出場人物有限，卻總是在解謎後指出讓讀者大吃一驚、從未懷疑的人物。這項成果是藉由高明的手法而生：透過破解密室後，鎖定特定兇手。
這種手法高竿在，「問題篇」公布的是解謎的線索，而不是嫌犯一覽表。讀者無法從中隨機地「猜兇手」，而是必須先解決密室，才能取得指向真兇的唯一線索。因此犯人可以設定在讀者優先懷疑的嫌犯名單之外，並在解答後瞬間傻眼：「怎麼會是他／她？」。廣受好評的公平鬥智遊戲，以及隨之相伴的「意外的推理＋真相」，為此後持續進化的大山誠一郎搏得「短篇推理之神」的美名。
大山誠一郎在抱回本格推理大獎的得獎感言洋溢著熱血：「密室被視為早就走向黃昏的世界，一個在無數前人努力下已經枯竭的礦脈。我想看看礦脈耗盡、黃昏降臨後，會出現怎樣的風景？那種冒險的感覺油然而生。」作為一個終身愛著密室的信徒，他確實藉由這本《密室蒐集家》挖掘出前人未曾觸及的手法、為日本本格推理開闢了新的天地。
密室蒐集家 (電子書)
作者簡介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